它应该叫什么呢？

它应该叫什么呢？

  我听见卫生间的水声，哗啦哗啦像我的湖边。可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熟悉的。我看见我的小男孩独自在秋千上玩耍，我在心里反复念，反复念“快长大，快长大，好好的长大吧。妈妈多么的爱你。”

  有人开始扯我的衣服，我被迫仰面躺到在床上。

  我的细腻的如瓷器的胸，暴露在扬起灰尘的空气里。它们在等待一双了解瓷器的手，艺术家的手，显然现在的这双手和等待的手完全不沾边。我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问题自问了无数次，也回答了无数次，尽管每次答案不尽相同，但这是说好的事情，早就决定的事情，不是吗？不是吗？

  一个重量压的我喘不过气，我用力推开。很快又被控制。我再次推开。

很显然，对方失去了纠缠的耐心。

狂暴的风，开始猛烈的吹进我的身体。我的头发以奇怪的方式倒立了起来。

我发狂。伸手掰断身体里最具攻击性的一块骨头，用以防御。

他拍手叫好。

我蹲在地上用温热的红色液体打磨刚刚掰下的锁骨，让它具有锋利的顶端。

趁他看得入迷，一抬手，问题解决了。

一

  那一日，我的眼前出现一片深蓝的湖水，立刻寒冷就席卷了全身。我不得不拉开被子。天空渐暗，湖水深蓝，有一个人。

  她黑发，黑眼。黄色人种。

  雨落了起来，天几乎黑透。风吹的一定很猛烈，没有树，没有随风扬起的任何东西，没有一切参照物，但一定很猛烈。从湖水表层深蓝的褶皱，从冲进空空耳洞嗡嗡的轰鸣就可以判断。她向前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这会她已不自觉的缩起了肩膀。

  深黑色的瞳孔里，出现了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色。一片金色的麦田，在夕阳下更加金黄，一个消瘦的男人，看不出年纪，但不会太年轻。黄色人种。他的脸是金黄的，手指拂过的麦穗也是金黄的。这幅画面像一个完整的宇宙，藏于透明的球状晶体中。

  世界还是落着雨，在黑暗中，她缩着肩膀，扭曲的毫无美感。向前走，再向前走。时间并不是24小时制。一天可能是无数小时，也可能是几秒钟。太阳随心所欲的升起或者落下。只有湖面一直存在，她必须沿着湖边一直走。哪里是尽头，不知道。何时停下，不知道。世界遵循时间的轨迹，只能向前，无法后退。

  雨大的吓人，咚咚的砸在头皮上，黑暗和寒冷同样令人恐惧。她寸步难行了。

  我不得不停止思考，光着脚丫，穿行在寒冷的卧室里。凌晨4点，我打开冰箱，没有可供享用的食物。只好喝了一口冷水。我喝下去的时候，意识到她的世界接近零度，水面开始结薄冰。我不能看见水，水会让我联想到另一个世界，紧接着还会联想到另一个世界里的子世界。而这一切思考和联想让我精疲力尽。

  晨光透进窗帘，我拉开厚厚的麻布。裸着身体站在落地窗前。天边出现一抹金黄，像是麦田在逼近。行人并不多，有人抬头看见我赤裸的身体，我也并不回避。诧异的目光会让湖水更加充盈，也会模糊麦田的边际。而我很乐意他们这么做。

  我开始穿衣服，可笑的制服。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服务员，女性服务员。服务员似乎都是女性，并没有稀奇。我对每个人微笑，真心或假意，区别并不是很大。

  走在路上，我看见地下积水的小水坑，迎着阳光开始发光。斑马线像囚犯的衣服，我踩着心里笑出了声。

  我穿不了真丝或者羊绒的衣服，它们价格昂贵。即使我买了其中一种，我也没有时间手洗。更没有像样的衣柜存放它们。所以我穿的都是普通的大路货，可以随便的卷成一团扔进洗衣机。

  我走在路上想象着自己穿着羊绒薄薄贴身的那种衣服，一下子我就不是普通的我了。我小心的避开水坑，看见抽烟的路人，掩鼻皱眉，快步避开。走到公交车站，心中犹豫，穿着一件这样的衣服是否该挤公交？要是有人在我旁边吃东西并刚好滴到我身上，我该怎么办？要是有小孩扯住我的衣角，我该怎么办？要是谁的拉链勾住我，我该怎么办？我只好步行去上班。因为我既没有多余的钱坐出租车也不愿在一系列未知的危险中置羊绒上衣的安危于不顾。

  可是我并没有一件羊绒上衣，所以这会放心的挤在人群中，准备上车。并不避开拉链、儿童、食物。看事情简单多了。

  照例很拥挤，不用赘述。我并不反感拥挤本身，身体的挤压，带来亲密温暖的幻想。金色麦田迅速蔓延，我的黑色瞳孔变成了金色。我甚至也看到了那个男人，不必通过她的眼。我看见他们在麦田里，鼻尖抵着鼻尖，额头摩擦着额头，不一会一大片麦子被压倒毁坏。我感觉到有水从身体里滴落，慢慢的湿润了某一块干燥的布料。

  我拉着环状拉手，让自己像海带般飘荡在车厢里。看见穿着华丽的女士，我就用力的挤开她，并沾染一身香水味。看见背书包的小孩，我就用力挤开他，这是成年人的世界。看见老态龙钟的老人，我就用力挤开他，该让座的人不是我，我连座位都没有。看见年轻的女孩，我就用力挤开她，甚至狠狠踩她的脚，让她穿着高跟鞋的脚疼上一整天。看看接下来我还能做些什么。

  有一只手，在拥挤中紧紧的贴着我的臀部，我感觉到它的执着。我应该立刻转头，严厉的制止。还是让这只手伸到裙底，摸到刚才的湿润？我的脑子里出现事情的发展趋势，一只手指，一定是中指，继续向内向内，不知疲倦的越动越快。直到他感觉一根解决不了问题，他会放入第二根。第三根。然后他痛苦的低吟，因为他无法放入更多的东西。

  一些噪音、图像和气味让我停止想象，比如脚掌在人造革包裹下产生的类似发酵的味道、有人忍不住或是迫不及待的释放出自身的氨气、飘着葱香的煎饼果子、鼻腔里黏液的味道、老年人特殊难忍的腥味还有隔夜的食物在口腔里，牙缝里，吼管里，胃液里令人作呕的味道、尖历的哨音、鬼魅般的宣传画。

  我要是转过头，手的主人就会看见一张不太年轻的脸。他也许会知难而退。这些气味和想法都让我难过，我没有转过头，而是径直下了车。

  早晨梳头的时候，有十根白发，参杂在我的黑发里。感觉不可思议，可是是事实的必须接受。即使我毫不犹豫的将它们连根拔掉，也掩盖不了事实。我将它们揉成斑驳的一团，头皮还隐隐作痛。它们粗壮充满光泽，不像蛋白质的质地，倒像某些尼龙弦。我想也许它们可以制作成鱼线，因为我将其中一根拉长，发现它有良好的韧性。这就是一个女服务员，在清晨耗费最多精力的一件事。

  寒冷将我逼到墙角，我缩着脖子，计算着时间和路线。提前一站下车并不是明智之举。我没有一件让我显得苗条的羊绒上衣，没有一件抵御寒冷的羊绒上衣。所以我上身臃肿，并且极度寒冷。我的样子一定像极了某个中年妇女，臃肿的身材，欠缺品味的搭配，眼角被泠冽寒风割出的皱纹，匆忙的脚步。想到这些我沮丧的捏捏胸，好在它们仍然年轻。

  我将孤独终老或者和一个不怎么样的男人共度一生。两种情况听起来都让人不舒服。是的，我的现在不怎么舒服。未来也很可能也不怎么舒服。想象为无聊的事情不断的争吵，不断的妥协，再争吵，我就精疲力尽。还是宁愿在幻想中弄湿某块布料。有时我也会有暴殄天物的想法，我脱了衣服以后比穿上廉价没品味的衣服美多了。可是我也不能因为这，随便找一个男人享用真正值钱的东西。也许也没那么值钱了。

  如果我孤独终老，星期天我一个人要是包顿饺子，就奢侈了。要是吃顿挂面，就对不起自己了。放把青菜，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就点咸菜，又对不起自己了。反正怎么做，做什么都因“孤独终老”四个字，显得格外的没底气。如果小孩见了我叫奶奶了，那我就不能再脱光了站在落地窗前。那样会被强制送进精神病院。想想很可怕。

  进入一条繁华的小巷，两边都是三无肮脏的小摊小贩。铁皮车子里放一个炉子，卖油炸夹馍。破旧的大铁锅里滚着沥青般的热油，馍被放入，要夹的菜也被放入。有穿成串的土豆片，豆腐皮还有同样穿起来的金针菇。串金针菇工艺应该挺复杂，但对黑暗料理界勤劳的小贩来说，简直小菜一碟。等同于初级技工水平。一会功夫捞出来，放在沾满油污的辣子面盆里，滚上一滚。无比美味。旁边一家，铁皮车上拉着大大的红色麻袋布，楷书“面筋王”三个字。我凑上去看了一眼，面筋果然又大又脏。烤的如火如荼，很美味的样子。还有长着白毛的臭豆腐，一定要下油锅两遍炸，臭味才更吸引人。吃的时候淋上土黄色稀汤汤，趁热一起下肚。烫的嘴都起泡，哪还管晚上会不会拉肚子。这个热热闹闹人山人海的自由市场，起初让我开心。第一，风小了。第二，很多美味的食物。第三，人们都笑脸相迎。直到，我看见两个背着书包，情侣模样的人。

  孤独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扼住了我的脖子。我用力的吸鼻子，好让氧气进入，只有这时我才感觉得到我有呼吸。我需要陪伴。

  想起十年前的我，感觉不是被十年填满。相反像是被十年咬了似的，东空一块，西空一块。你搂着我，我们背着书包，就像刚才的两个人。我们二十出头，正在上学。身体空的部分，沙沙痒痒的。举个例子，你要牵我的手，我有感觉。感觉我是女人。十年后，情况很糟，非得从身体里拽出某个人类胚胎才能证明我是女人似的。

  潸然泪下的情绪占据着我，却来不及多想。因为我不能迟到。迟到意味着不太体面的处罚，即使不迟到我也体面不到哪去。我的奖金将被扣掉，即使不扣我也没有多少奖金。而这不多的奖金，恰好可以在准备潸然泪下的早晨，为自己买一盘臭豆腐，让它们在胃里告诉我满足感，并且让我感觉生活没有太糟。

  你拉着我的手，我们像两只亲昵的海豚或是鸽子。你送我去自习教室。然后你回宿舍打游戏。事实证明学与不学的确不一样，十年后我就是个服务员。而你已经是医学院的副教授。

  每次想起爱你的感觉，恨也同时被想起。我爱你牵着我的手走路，恨你走路时喋喋不休的讲游戏。我爱你给我的又大又饱满的水果，恨你清洗它们时的敷衍了事。多说无益。莫名的恐慌感占据了我，手指控制不了的颤抖。十年的光阴在诉说，生命中到底什么值得爱什么又值得恨？

  深秋季节的确是悲伤的。但我悲伤的不是落叶，不是枯黄，不是远方，不是一切远离生活的风雅之物。我悲伤的就在眼前。芳香多汁熟透的果子，藏着一肚子黄金甲的大闸蟹，禁渔期后肥美的海产品。说实在的我讨厌这个诱惑的季节。它们让人坐立不安。满脑子净是些荒唐的念头。而我此时身在商场的员工通道。我没法掰开一只大闸蟹的壳，对着金黄大啖口水。也没法敲碎一只龙虾的头，熬出美味的稀饭。

  我将会面对一张不怎么友善的脸，即使不友善我也得笑脸相迎。别说这个人是我的同事，即使不认识的人我也笑脸相迎。

  上学的时候，我从未做过笑脸相迎的练习。如果早知道事情会这样，也许我该早点练习。也许老师会奉劝我别背单词了，干点正事吧，对着镜子笑一会去。

  我看见穿着貂皮的年轻女孩拉着父亲的手，撒娇要一条钻石的项链。父亲慈爱的笑着。从长相看，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今天是个好日子。女孩有了项链，而我有了提成。递出项链的一瞬间，我就想像父亲会脱光的女儿的衣服，在办公室的大桌子上狠狠的操她。让她的叫声像今早撒娇一样缠绵。那条漂亮的项链，吊在乳房的中间，像钟摆似的，每敲一下，女儿就多一次耻辱。直到她记住再也不要跟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撒娇。

  和我共事的女孩很年轻，我应该大她十岁左右。但事实是她看起来比我大十岁，无论长相还是行事的态度。就这一点，我们就没法愉快的共事。

  我的拖延症越发的严重，凌晨四点起床，总想干点什么，却总没有干成什么。我躺在床上想，也许我该回家看看父母，也许我该生个孩子，也许我该继续学习，这些事情每天在我脑子里过一遍，最终一件也实现不了。我的生活仍然被服务员的职责占满，而精神世界仍然被充盈的湖水占满。所以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干想象中的任何事。我迟缓的像这个季节的云，厚重深沉几乎看不出在移动。也许你认为我是个胖子，事实是我很瘦，从未胖过。通常有人会赞美我的身材，说一些有时让人愉快有时让人难过的话。比如你看起来真年轻，身材真好，皆大欢喜。你看起来一点也不老，比实际年龄小好多，也许我们从此就成了仇人。我想我之所以瘦，是因为，我快饿死时，才会吃东西。不到濒临的状态，我的拖延症就很严重。

  你含着我的耳垂，时而低声的说着些什么，时而轻快吐气。我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温热的唇舌占满了我的脑子。你松松的抱着我，我高兴的快哭了。这一过程没有丝毫色情的成分。没有战争，没有征服，没有猜疑，那么温情，那么疼爱，那么不舍。我想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世界是金色的，瞳孔也是，不知它们谁变幻了谁。我从未如此确定，那张脸。

  整个下午，我都沉浸在耳垂的温度里。好像它自己会发热似的，离开你之后的几天里，它都自给自足的发热。烧的半边脸像喝了酒。

  使一个人幸福其实并不难。

  孩子的亲吻，母亲的抚摸，一生中能有多少次明确的幸福感？

二

  烟雨蒙蒙寒冷的早晨，有南迁的鸟群大声鸣叫。声音孤独明亮。山上的叶子还没落尽。红色的，金色的孤零零挂在漆黑的枝上。天刚刚亮起来。我张开嘴让冷空气肆无忌惮的进入体内。我很清醒。我很糊涂。

  寒冷和饥饿已经让我崩溃，我不愿意和任何人谈起我的悲伤和欢乐。

  我想我得吃点东西，再思考现实和梦境。

  楼下卖小米粥的老板，人很好。当然这个很好是建立在我从不欠钱的基础上。金黄的米粥让元气进入脾胃，滋味寡淡却回味持久。干燥的深秋，同样干燥的脾胃，最需要这种粘稠的液体滋润。当表层的热气升起，我看见金黄粘稠的基底。并不是期望的那样，碗里是满满的玉米査。我在想，我是从新要一碗小米粥，还是将错就错的喝玉米查。要是从要一碗，这一碗的钱给还是不给？是我没有说清，还是老板今天分了神？我既不好意思理直气壮的说“你错了”，也不愿白白多掏一元五角钱。那么我是不是只有忍耐并喝下不满？一元五角钱够我坐一次半公交车，也并不是什么大钱。我几乎要叫老板换一碗了。但是，说实在的我并不是不在意这一元五角钱的。我痛恨这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如果的我工资翻倍，我是否还会算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果我的工资翻倍，我是否可以从容的再要一碗小米粥？

  事实是我的工资翻不了倍，而我无可奈何。其实我既看不到明天，也算不出后天。有人问我的职业规划，我哑口无言。当初从师范毕业，我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职业规划是什么呢？规划了的职业就可以按轨道行进？按照轨道行进的生活就有了意义？是我本身的问题还是职业规划的问题？很多年以后，所有的假如和疑问都以现实的形式存在，不必规划我就当了一个服务员。这件事似乎不能干一辈子。也没什么前景。对于一个从不拥有话语权的女性，这是早就安排好的。

  所以有人再问我职业规划，我报以白眼。或者用迷离的眼神告诉他我不做5年或者10年的规划，当下的就在当下，今朝的酒今朝就喝。

  如果他露出不屑的神情，我就会用我的方式让他臣服。夜幕降临，我会骑在这个嘲讽我的男人身上，蹂躏他折磨他。我会咬破对方的耳朵，嘴唇。让他难过的要死，又快活的无以伦比。然后他就会厚颜无耻的承认他的无知。他为他的嘲讽悔不当初，甚至愿意跪下来谢罪。

  我只好让他舔我的脚趾。

  可是这一切都让我有崩塌的感觉。

  我不知道什么支撑我活下去。是的我没有勇气在天亮后继续活下去。夜晚过后，我将碎成一片一片，比那个变做气泡的人鱼公主好不到哪去。耳朵里盛着一片微小的湖水，我知道这些液体的来源。如果我在梦里平躺着流泪，它们就会汇集成湖。

  那一片湖水，终会随着形骸的消散而散去。

  她将不再恐惧，他将不再躲闪。也许这是逃离唯一的路。

  这条路，我有时也会做可行性分析。如果和我做爱的对象携带某种致命的病毒，那么我的生命将会以10年为基数倒数。如果是这样，我还会不会做服务员？不做服务员，又要做什么？如果我的某个跳动的器官，非要休息一下。那么这条路很短，短的让人来不及喘息。不，我还有放不下的东西。这样的分析永远是痛苦和没边没沿的。就像面对着一片墓园居住，安静的松柏，寒冷的空气，曲折的小路。一切安详，一切又都低语沉沉。

  我愿意承受最炙热的鞭打，只要可以得到安宁和救赎。

  我有罪。

  我看见，湖边的她，小臂淌下血来，接着血流如注，染的近旁的湖水紫红紫红。

  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非得承受这些？没人回答。

  我有罪。

  也许我该死，也许我罪不至死。

  在这种情绪里，我承认活着真难。而我非得活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而我非得活着。我的躯体看来完好，其实我知道内部一定破败老化。鲜红的血不断从下体流出，即使在这样的日子生活也从未放过我。

  我一生中做过很多的错事。有一些提也不愿提。

三

  星期天，我想我还是去看看你。

  天上的云白的耀眼，天气不错。只是寒冷逼人。我的手指脚趾都失去了知觉。福利院破旧的大门一直压迫着我的泪腺神经。我在心里反复念，反复念，妈妈来了，妈妈来了。我在窗户边小心的穿行，避开所有能避开的东西。寻找那个头发微黄瘦瘦小小的男孩。

  阳光刺的我睁不开眼，一切都看不真切。

  你出生的时候是冬天，我记得我空虚的身子像一片雨中的残叶。我欠着身听一个年轻的医生讲话，他的金边眼镜在斜射入房间的光线里闪着刺目的光。就像今天一样。使我睁不开见光就流泪的眼睛。

  经过一个种植花草的浴缸，突然觉得那是一艘船，要带我去遥远的地方。我得谢谢它的好意，你可以生活在别处，他可以生活在别处，而我不能。我的骨瘦如柴的身体还得在原地承受重压。

  踏着层层破旧的纸箱。我看见被垃圾围绕的秋千上的小男孩。我想我应该张开双臂，你应该热烈的跑向我。可我手里还提着一些水果。我是该放下并张开双臂拥抱你还是继续提着？我想你可能也有类似的想法。

  这水果也不是给你带的，这是给院长的。那个善良的老女人，沉默地面对真相是她最大的优点。远远的我拍了几张照片，放下水果。像来的时候一样悄悄的不惊动任何可以惊动的人或物－－看门人，保洁人，照看孩子的农村妇女，水平有限厉声厉色的护士，墙上的镜子，塑料的碗盘，灰色的比树枝还硬的毛巾。再见，我走了。

  出了门，我被一阵寒冷气团袭击。我长久的颤抖。犹如在暴风雪降临的日子。我知道我将又一次跌落到万丈深渊，从没有人向我伸出过一只手。我必须在一段时期后自己爬出。然后等待再一次的跌落。这就是我必需活着并承受痛苦的原因。

  睡觉前，按惯例我会看看照片。小男孩稚嫩的脸，开始会让我微笑，但结尾总以哭泣收场。我跪在黑暗里，想象自己拱起身，阻挡那些带火的炽热的鞭子。我的怀里抱着我的孩子。想到这我就好受多了，因为我至少抱着他。我护着他，他多么幼小又多么安全。这一刻，就是死，我也会笑出声。

我的内心有一片湖水，颜色蓝的发黑，有时静止有时波澜。恐惧是湖水的颜色，终年不变。

  我确定你爱我。

  你曾含着我的耳垂温情脉脉。枫树的叶子在霜降之后，染上了爱情的发色。连斑驳的悬铃木也像极了完美的艺术品。

傍晚潮湿的雾散了些，我看见山的脸赤裸的插在一片厚厚的云中。风用意想不到的方式传递信息。我的眼睛渐渐呈现金黄的光晕。我知道那块干燥的布料，一定又要开始湿润。

  我拿出手机，按出烂熟于心的号码。我是否可以在想你的时候任性的打一个电话？这个念头折磨的我坐立不安，无法专心的完成任何一件事。

  只有你宠我，我才能任性。可我从不具备任性的条件，这会只好看着手机屏幕渐渐变暗。

  我坐在花园一块冰冷的铁制靠背椅上，脚下踩着金黄的落叶。臀部传来的阵阵寒冷不断提醒我该离开了，可这美丽的季节，美的让人窒息，美的让人心痛。  我抱起双膝给你发了一条短信，你并没有回我的电话。我只能在潮湿的空气里仰起头张大嘴巴，直到冷空气灌满肺泡，直到某些欲望被填满。

  我的不怎么友善的女同事板起脸，质问我昨天盘点的库存。而此刻我的心思完全没有在她那张刻薄的嘴上。她一本正经的训斥，脸皮紧绷，仿佛占尽全天下的先机。

  我心里想着麦田里的男人，昨天夜里他毫无征兆的来了。先是吻住了我的嘴唇，我张开嘴迎接他。然后又吻住了我像瓷器般细腻的胸。我不确定他是要爱我还是只想控制我。我从没有安全感。我也不知道怎样会获得安全感。是否他夜夜到访，我就有了安全感？是否他只属于我一人，我就有安全感？

  不管怎样，因为昨天的梦境，此刻我精神焕发。负罪感被暂时抛在角落。

  空旷温暖的金黄麦田，翻滚着从山的另一侧逼近我。在寒光闪烁的玻璃门下，有一刻我竟然觉得自己在烤暖炉。我想我的面颊一定红润并且弹性十足。头发一定丰盈并且乌黑亮泽。我甚至用镜子照了照我隐秘的女性通道，它像极了一只健康的贝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能想到赞美它的词就是甜美多汁。

  我有诸多不解，为什么他从不停留？为什么他只躲在麦田里？他和我做爱还是和她做爱？我有时分不清自己和她的区别，有时却又觉得泾渭分明。

  我的幸福比天边不可靠的云还要遥远。

  我想和他生一个孩子，我知道我是容易得意忘形的人。我要再有一个孩子，我就会放下我的小男孩吗？负罪感会减轻还是加重？

  我想我无法忘了我的小男孩，即使再生10个孩子。那么再生一个孩子就没有意义。所以我必须继续承受痛苦，这痛苦和爱一样没有原因没有终点。

  有一天，小男孩发现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奇奇怪怪的女人突然消失了。这爱和痛苦就结束了。当然，这意味着他在不该长大的年纪就要长大了。我不愿，不愿。我怎能让他的世界灰暗。我得活着并救他出来。

  可我仍然是雨中的一片残叶。

  我听说，迷恋一个人是因为配不上他。好吧，面对你时我从未如此伤感。可能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我毫无办法，像面对一个有着无数通道的走廊，我不知道还要打开多少门才能遇见你。或是离开你。你躲在下一扇门的背后。我永远无法到达那里。可你就躲在那里，我满怀希望又跌落谷底。          我丰满的情感，像头发丝般纤细柔软。而你是大理石的质地。

  你像大理石般站在主席台上，反射出镜面的寒光。你讲法语，英语，德语，意大利语。

  只有记者才可以提问，没有人把话筒给我。我甚至进不了大门。我在电视机前看你。

  不管你说什么语，做什么事，你在我这里都一样。呵，可爱的小白兔。

  这个情节太恶俗，男主角事业有成，女主角低微卑贱。任何人都可以随意猜测女主角的叵测用心。任何要求都染上可疑地色彩。恶毒女主角只好闭口不谈她的比天边不可靠的云还要遥远的爱情。

  想到这些，我觉得还是想想现实的问题。

  天阴的怕人，好像风也来了。它们带来秘密同时也带走秘密。盘错的库存就从我工资里扣吧。

  我从未对你说起我的职业，也从未让你看到我的窘迫。

  我想写封信给你，想想也就作罢。

  只有你想我的时候，我们才能见面。你甚至不会理会我的信息。

  在你灯光明亮的卧室，我觉得也许我是一个应召女郎的角色，免费的角色。

  房间的顶灯坏了几个月了，我在黑暗里插花。隔壁的男人在火柴盒里炒菜，转个身都困难。我不是豌豆公主，但同样因为床垫问题夜不能寐。它又薄又硬，中间凹陷，夜里我常常觉得睡在结冰的湖面，一翻身就要滑到湖底。公共的卫生间大家都暗自遵守着洗漱的时间，很久以前我就想慢慢的泡个澡，可是总担心门外焦躁的脚步声。

  我对着水池上方的镜子向外挤一个粉刺，闻到刚才有人呕吐出分泌物的酸味，正带着温度向上升腾。镜子上那些污渍，让我联想到牙膏从牙缝喷射出来的泡沫，带脓的包飞溅出的液体，嗓子在快要断气的咔声中附带出的产物。

  共用洗手间就像共用避孕套一样让我难以忍受。在一个刚刚被使用过的马桶圈上，我看见了一滴黄色的液体。我不知道该把它擦掉还是转身离开。

  我宁愿早早上床，赤裸的躺在被子里。窗外又下起雨，劈劈啪啪的在我的窗上画出费解的几何图案，这巨大的窗户，呻吟着向内渗雨。我开始担心挂在近旁的乐器。要是进水了恐怕就弹不成了。

  我没有起身将它移开，寒冷让我惧怕。要是它坏了，我就不能在下次或者下下次见面时为你弹奏它。也许你根本没有音乐细胞，也许你有音乐细胞但对我的弹奏完全不感兴趣，我想要为你弹奏它实在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还是算了，由它去。

  凌晨3点，我清醒了一会，风呼啸呜咽，我很怕房顶要被掀了。我裹紧被子，强迫自己再睡一会。有那么一会我几乎睡着了。我看见她光着脚踩在长满深绿色水草结着薄冰的岸边，是傍晚，天色昏暗。她很焦急，像在寻找什么。暗绿色的屋顶，没有门，没有墙。她气急败坏的要进入。进去出来出来进去，怎么才是进入？怎么才能待在里边？

  我实在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的胸口压抑，膀胱鼓胀。一个马桶卷漂浮在眼前，她欣喜若狂。可是下边没有实体。她向下用力按马桶圈，可是它完全不听话。按下去又弹起来，轻飘的像一个氢气球。此刻她看起来真是太可笑了，面部因用力过猛完全扭曲。两只胳膊像软面条一样无力。

  我嘲笑她，一咧嘴就笑醒了。

  凌晨4点，我光着脚丫，穿行在寒冷的卧室里。我打开冰箱，没有可供享用的食物。只好喝了一口冷水。我背部肌肉僵硬，指尖发麻。

  无声无息的穿过客厅，打开公共洗手间。马桶圈上的尿液已经风干，我毫不犹疑的坐了上去。膀胱在这一刻的表现比表现主义更具表现性。

  早晨，坐车的时候，我发现周围的人都比我低。我是一个高个子的不太老的女人。高与低，是我自身决定的吗？不，这看似是青春期生长素决定的，其实都是别人决定的。我170厘米，也许你要说在女人中算高。当然这有前提，前提是这些女人普遍都低于170。如果她们普遍高于170，那我就不能算高。看，我的身高并没有变，可是高低变化了。这一切看似取决于自身，其实取决于环境。

  我要是做了某些不好的事，看似错在我，其实又不在我了。多么高明的开脱。我差点就同意了老板的提议。

我不能想起亭亭玉立这个词，它曾经在我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发出闪耀光芒，而现在我一想起它就心烦意乱，仿佛一口气憋在胸口。这种时候我沮丧的发着呆，脑子里想着各种救我于苦难的想法。最终，我只给自己剥一块巧克力。甜腻的巧克力融化在口腔，弥补好身体的空洞。假象就胜利了，我开始认真的盘点库存。

四

  我的老板，对我提出了性的要求。我是否应该感激涕零？这是多少皮肤白皙，锥子脸，有心计女人的理想对象。我甚至想象到那个不怎么友善的女同事愤怒的脸。她是否后悔对我的挑剔刁难，还是她嫉妒的要死，整日感叹时运的不济，最后在恶狠狠的诅咒中愤然离职。

  天气真的冷了，我独自在夜晚的花园里散步。落叶铺在鹅卵石上，让我想起山顶大河里的石头，季节来到，隐形的大手推动它们在河床里哗啦啦的滚动。而这里的鹅卵石正翻涌滚动着来到我的脚下。世界是流动的，宇宙一切与生具来的内在密码，渐渐随风剥落。本质裸露在我的瞳孔。我看见蔚蓝的球形湖面，大朵的云遮挡画面，使其变成一段一段不连续的画卷。有金色的星云缠绕。它们从我脚底升起，逐渐末过我的头顶。

  夜晚并不是黑色的，它发出橘红色的光芒，即使在路灯照不到的树荫下，也还是暗橘色的光。仿佛空气中存在发光微粒。远处的树叶暗暗的发出深紫红色的光，再往上是橘红。

  我只能分辨这么多颜色，我从未对人谈起我的夜盲症。

  我需要一些钱，购买维生素a片。可是这件事，总没有别的事更重要。我想买一个新床垫，这是一件真正的大工程。我不想计较任何和生活细节相关的部分。可是总是事与愿违。没有维生素a我会死吗？不会。它只会让我的夜盲变本加厉，直到夜晚一片橘红。没有新床垫我会死吗？不会。我不是豌豆公主，真不需要22床垫子。

  今天早晨，刷牙的时候，我的一颗龋齿脱落。这说明，我可能还要补充钙片。我没有多余的钱修补这颗坏了的牙齿。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牙根也会在某天清晨腐烂脱落，而我无法阻止这一切发生。我只能用舌头清理出不断脱落的细小碎片，别无他法。谁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会先来。一颗牙齿也算不了什么。

  我的钱有真正的用途，我需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样我就能接回我的小男孩。如果还能剩下一点钱，我就能自己照顾他了。

  如果事情像一般社会规则那样行进，我可能会成为老板的性伙伴。各取所需，大家心知肚明。而我是这么迫切的需要被提供的那部分。提供的对象，从容多了。我要是拒绝，他马上会找到源源不断的青春和美丽的身体。我并没有太多的时间考虑。

  我想象和你见面的情形，下一次，我一定要开口求你，请你让我多待一会。不要在寒冷的凌晨让我离去。我理解你对待爱情审慎的态度，我也不想成为你的桃色新闻。

  橘红色的黑暗占满了我的眼，我在人行横道上犹豫穿过马路的恰当时机。睁大眼睛，世界呈现万花筒的模样，瞬息万变。远处暗橘色的树以几何的倍数膨胀，马路像候鸟掠过天边。近处的拉土车，如平原上迁徙的牦牛群，蹄声隆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与它迎面相遇。

  我想用一些时间和你分享某些事情，或平常或重要。

  比如我不太友好的女同事。

  比如明天是否下雨。

  比如我的儿子。

  比如我的前夫。

  这时天空又开始飘雨，微小的水珠打在我温热的眼皮上，嘴唇上，也许它们是细小的冰粒，我分辨不清。仿佛是在潮湿的大雾里行走。我观察一切可以观察到的事物，甚至停在玻璃门前观察观察中的自己。这些无用的观察，最终可以让我得出结论。我该不该接受被提供的那部分生活。

  为什么我不干脆告诉你我的困境？说真的，我其实张不开嘴，连晚走一回这样的小事，我都说不出口。因为任何请求，都是可疑的。

  所以我还得在做不做老板的性伙伴这件事上选择。

  中午员工食堂人满为患，我挤在人群中缓慢挪动。我只能选择临近区域的饭菜，而不能随心所欲地插队。我发现每一种菜式都配有红色的辣椒，而我虚弱的肠胃享受不了这美好的味道。我站在原地犹豫再三，有人恶狠狠的呵斥我快一点。我只好选了看起来不太辣的菜。吃第一口，我的嘴唇就着了火，接着是舌头，很快到了喉咙。我告诫自己还是吃一点吧，钱已经付过了。吃着吃着疼痛感渐渐减少了，嘴巴无力再抗拒。

  看，任何事情都可以慢慢适应，我想我可以答应老板的请求。就像今天中午我选择了我根本吃不了的菜一样。其实没那么难。

  暗紫色的云朵，包裹着月亮。它又大又黄，金光灿灿。我分不清是我的夜盲症让它金黄还是它本身金黄。我的单薄的耳垂，一定是透明的粉色。轻轻一碰，就会发出脆裂的声音。我想念我的小男孩。也许该给你送去一个毛茸茸的耳套。任何时候，任何信息都奇怪的和你关联。风和日丽，当我漫步在公园铺满落叶的小路，我想也许可以带你去郊游。让你分辨叶子的形状，给你教教英文的读音。也许可以带你去附近的运动场，陪你来回的跑圈，直到你大声喊出“妈妈，妈妈，我是第一名。”看见猕猴桃，我就控制不了的想象怎样剥开它的表皮，又怎样在碗里切成小丁（这样果汁不会乱流），然后插上塑料叉子，放进微波炉加热。坐在马桶上，我想天气这么冷，你在哪洗澡呢？你到底在哪里洗澡呢？下回去看你的时候，我一定得留心一下。想到这里，我就难受了。这是我该做的事情，别人怎能代劳？我想我得尽快接你回来，也许今天晚上，也许明天早晨。对，必须。

  天气好的难以置信，北边的天空带着灰粉色的边缘以饱和度极高的蔚蓝色块压住我的眼皮。空气寒冷稀薄。这会我站在一块凸起的路沿上，仰起头感觉自己位于云雾升腾中的山顶，一只羽毛深咖带有黑色纹路的隼，缓慢掠过。它的翅尖擦过我脚趾的边缘。近旁的云像一只调皮的白色座头鲸，我伸手摸了摸它的鼻尖。它转身游开。

  我不知道阳光和寒冷可以如此完美的结合，它们在世界的每一个缝隙里。我的下半身像泡在冷水中麻木迟钝，这已经是冬日最厚的外套了，我让自己不去想它。我的每一根发丝被阳光染成金咖色，它们在风中飞舞。

坐车的时候，我拉着环形拉手，昏昏欲睡。电话铃声像湖水般漫过我的房子。我打开窗，仔细听。明亮的月光下哗啦哗啦的湖水碰在岸边的白石头上，溅起的水花像棉花苞一样柔软精致。我的房子被雾气和水草包围。

雾气并不均匀，一团一团的像拨了壳的荔枝，伸手就可以抓住它们。

  听到潮水起起伏伏的声音我才听出周围的寂静。心里突然惶恐。冷空气钻入我的毛孔，让我觉得芒刺在背。心脏开始在暴躁的跳动，一下子我被拉回了车厢。我急切的打开包，拿出手机。它并没有响。

我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渐渐放松。

  湖水再次漫了上来，这次很缓慢很小心。当湖水淹到我的脖子时，我再次听到了电话铃。梦境与现实的窗并没有紧关，我迅速拿出手机，它，还是没有响。虚弱感蔓延到头顶，额头开始渗出汗珠，一阵一阵的将心揉碎。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我想知道，我的小男孩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的电话铃声反复响起？不管怎么样我明天必须把他接回身边，必须！

五

  大雾沉沉的夜里，我试图看清一些星光。想象在大雾的尽头，月半个低垂。一定是暗金色的表面，或突出或凹陷。我不知道是否有冷空气缠绕不去。大窗子的边缘涌入一团团凉气，我感觉它们贴着我的半月板，髋关节，肘关节，最后来到鼻尖。为什么我总是觉得饥寒交迫。我想知道抽屉里是否还有些碎的面包干。我打开抽屉，在角落了摸到一小块。我开始慢慢咀嚼，这唯一的食物和我的牙齿一样坚硬，不，比牙齿更坚硬，我不得不堤防一不小心吞进牙齿的碎片。

  我们为床上的一块面包屑争吵，你退让，我紧逼，你紧逼，我退让。我们是内战的双方，打着永远无法停止的战争。有时也会停下，思考战争的意义，但就意义本身的歧义就够我们再打一仗。我们像有世仇的两个部族，永远无法和解。却也永远无法将对方歼灭。

  如果你没有离开我，那么我将会怎样？我们会幸福美满一生一世吗？

  我们青梅竹马，我们少年夫妻。我为我们生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

  后来我的充满毒液的子宫，完全的控制了我的大脑。我无法平静，我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原谅你，无法原谅和我们孩子相关的一切。这个错误是我造成的吗？是我吗？我该承担责任吗？

  恐惧暗藏于我的每一个毛孔，它的表现形式是不可理喻的暴怒。任何细小的关联会触发我在下一秒雷霆大作。紧接着是无尽的哭泣，悔恨。

  我回忆怀孕以及怀孕前，每一个可能的错误及错误衍生的可能性都被我反复论证。这过程无穷无尽，叫人发狂，我所有的痛觉神经都被唤醒。我无数次得出结论，是我错了，不，我没错，是我错了，不，我没错……每一次都像最后的定论，每一次又都被推翻。某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只要它们沾染了一丝一毫的联系，都会让我痛不欲生。例如一只普通的铅笔，一条项链，手机，电视，无穷无尽。也许项链的材质具有天然的辐射？也许铅笔的芯，剧毒无比，碰都不能碰.......

  这是一个没有结论的命题。而我必须反复论证并找出真相。

  我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伤口才能抚平。而你等不及离开。我们青梅竹马，我们少年夫妻，我为我们生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

  我像吃了一只苍蝇。我看见你穿着笔挺的黑色羊毛外套，柔软的质地让人想要触摸，圆领毛衣领口处小心的翻出白色尖领。皮带的颜色和鞋子遥相呼应。金边的眼镜，既儒雅又高尚。医学博士，年轻教授，你是年轻女孩们崇拜的对象。你看起来好极了，但我很难说出我为你高兴之类的话。我甚至想冲过去掐住你的脖子，要了你的命。我们青梅竹马，我们少年夫妻，我为我们生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

  我不愿回想起和你相关的任何事情。你是我身上最大的污点。我精疲力尽。

六

  我走在路上，发现积水的小坑已经结了薄薄的冰，表面闪着更加耀眼的光。草叶上有白色的颗粒物，像是星尘。我蹲下摸了摸，很快它们就消失了，我想它们不愿被无关的人窥探。我鼻孔里呼出的白烟，很快和万丈金光融为一体。阳光落在我的脸上，头发上，眼睛上，腿上，胳膊上，唯独落不到我需要被照射的子宫。至今为止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它确实充满毒液。可是晒晒太阳总归不是坏事。紫外线，红外线都具有杀毒的功能。我很想找一块空地分开双腿，褪下裤子，让阳光进入最幽暗的通道，最终到达真正需要它的地方。这种想法一直伴随着我。经过公园，我伸头观察人口密度，像要做坏事般兴奋又小心翼翼。

  夜晚，我看见淡雪青和暗橘红两大色块泾渭分明的割据天空。我穿行在没有月亮的公园里，这是我的必经之路。我感觉自己是一只冷水鱼，破开结冰的水向前穿行。我一定有银白色紧致健康的皮肤，上边覆盖细密的鳞片，在黑暗里发出三青色的光。我的肌肉一定紧实，甚至要涨破表层的皮肤。我这样想着，却突然觉得我的胯骨以下松了一下，我迅速站住。我知道我的大腿骨掉落了下来，我在原地用力拍了它一下，以便让它复位，就像拍一个塑料芭比的腿，通常她们的腿会反复掉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被各种不痛不痒不大不小的慢性病折磨。我知道我的身体开始衰老，我的皮肤不再有青年人特殊温暖微甜的味道。

饥饿感再次慢慢侵袭，我想象面前有一杯热牛奶，也许还可以加一勺麦片。乳白色的液体，象征夜晚的安眠。可是我没有一杯牛奶，我只能忍受着饥饿感入眠。所以清晨，我睁开眼睛，觉得我也许从未进入睡眠。我梦游似的站起身，感觉床垫仍然挂在背后。而我要背着它，度过漫长劳顿的一天。我的两个肾，最先感觉不适。它们告诉我有千万只小蚁要以它们为食物。我站在原地渴望带着温度的手，抚摸我冰凉的双肾。这样它们就不再怕成为食物。

  吃早餐的时候，我看见有卖牛奶的小摊。我想也许我可以喝一瓶。但终归因为某些负罪的潜意识与它擦肩而过。整个一天，牛奶都变换着形体出现。乳白色的手机壳是脱了水的牛奶，顾客白色的围巾是冻结了时间的液态牛奶。在库房我叠起一条展布，像牧羊女在采摘一块牛奶。女同事问我中午吃什么，我脱口而出，牛奶。

  不，不，牛奶这么高尚的东西我怎么能喝？我的小男孩喝到牛奶了吗？我不知道，有可能没喝。仅仅是这个有可能，我便不能放下负罪感。我有几次建议院长要给孩子们喝牛奶，可我既没有经济的支持也没有劳动力的支持。我的话轻飘的还没有到达对方的耳朵就已经烟消云散。我的时间和精力都被一个叫做医院的地方消耗殆尽。最早，我不惧怕，我在肮脏污浊的空气中站立，耳边不断响起婴孩的啼哭，地上有呕吐物有粪便，可是这一切都可以忍受。从夜晚到白天，我只做一件事情，求一个见到医生的机会。我只能这么告诉你，我没有多强大，连续三顿不吃饭就会胃疼。没有谁会在寒夜里给我送一瓶牛奶。在无数个站立的黑夜，大腿骨的连接处不断发炎腐坏，导致在那以后它像一个可以拆卸的假肢。我没有多强大，在医生的面前双膝着地，也可以想见。我只要抱着你，为你阻挡住那些带火的鞭子，我就心满意足。我的肉体如果能多为你抵挡一点，那实在是非常合算。我现在是惧怕的，惧怕一切经历过的事情也惧怕每一个未知的明天。现在我一顿不吃就会胃疼，一夜不睡就不堪重负。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你能否原谅我？我的孩子。

  大雾的黄昏，大雾的早晨。

  生活中处处是抉择，无论你选不选。

  我的犹豫不决导致最终交出了选择的权利。老板替我做了选择。我不知道，我哪里好。这个恶俗之徒看我的眼光竟然不是老病无依。我的肉身还有什么值得交换、利用的价值？我心里一阵发虚。即使让我开出一个价码，我都为他不值。我捏了捏我的胸，也许它们还是像蜜桃一样芳香诱人？如果它们还有一些价值的话，换做物质为我们遮风挡雨，也就物尽其用了。我说服自己一切没有那么难。 

  大雾的白天，我睁着眼睛只看见近处重叠的树的顶端，还有白色弯曲的路灯的上半部，马路像迷一样的远方延伸，谁知道未来是什么。有一刻我觉得这里比荒原更加寂静，更加荒凉。我恐慌的站在人群里，用力的吸了一口窗外新鲜的工业尘埃。立刻重金属充满肺泡，我无处可逃，只能做二选一的选择题：活在另人窒息的穹顶之下或者去死。

  至少我没有立刻死掉，情况不算太糟。我告诉自己不要怕。去做正确的事情吧。

  我不会告诉我的小男孩他的爸爸为什么不去看望他，我会告诉他，他没有爸爸，这是世上最好的仁慈。并且我要穿着笔挺的衣服，挺直腰杆，告诉他这件事。他没有爸爸。他不必指望有人会在他需要医疗的时候送上一叠钱，上学的时候准备好学费。这一切都得依靠他的肮脏丑陋的母亲。他的肮脏丑陋的母亲会在他需要医疗的时候悄悄的推开夜班医生的房门，会在需要学费的时候适时的出现在教务处长的床上。

  休息日，我带着廉价的塑料玩具。怀着谦逊的几乎卑微的态度叫开福利院的大门。我把它递给你，你的嘴角向上翘了翘。我知道你喜欢。你低头在那里玩，我低头看你玩。这是简单的插片玩具，是一般小朋友都有的玩具。可以任意插出想要的花型。你专注的摆弄它，这是我了解你情感的唯一方式。你的世界大多数人不太懂。你从不开口，只用惊人的方式表达想表达的一切。我闻到你头发里厚重的油污味道，可是我一点也不反感。我几乎是着迷的闻着这个味。直到我的泪水盈满眼眶。很显然你对玩具的喜爱超过对我的喜爱。你拿到玩具后就再没有理会我。直到午间，我拍了一张你和玩具的合影。背景是花花绿绿的玩具，而你在其中自由自在。我悄悄的离开，并没有惊动你。

  我站在门口一根电线杆下，仰起头，张大嘴巴，深呼吸。这人世间最强烈的情感，正将我灼烧。我必须学着驾驭。寒风里，我不住的颤抖，大腿骨预料中的再次脱落。我用力张开冻僵的手指，强行把它按回原位。迈出第一步，我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我拖着一条边走边掉骨头渣的腿，挤上了公交车。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一只非常幼小的猫，趴在垃圾堆的顶端，垂死的哀嚎。起风了，暴风雪又要来临。我想我要不管它，怕它活不过今晚。我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它似乎感觉到了温暖。挣扎着站起来，走向我。我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拖着那条掉渣的腿，继续前行。它竟然跟了上来，我只好从污水横流的垃圾台上，捡起一根棍子，恶狠狠的挥舞。我心里开心极了，因为我意识到我并没有位于生态系统的最底端。我完全可以随意恐吓比我更加低等的群体。

  我躺在床上，看那些照片。背景是色彩绚丽的玩具。你穿着一件不知谁穿剩的棉花袄，是女孩的样式。小巧的翻领，像指头肚般护住你的脖子。袖口和裤腿接着长长一段不同颜色的布。你多么小，多么稚嫩。好好长大，好好长大，我的宝贝。我想好好的抱抱你，我不想松开，一刻也不愿。

  我知道我最终会成为偏执的女人，我也不会为我犯下的错辩解。

七

  你脱下我的裙子，进入我。我立刻被填满，但我感觉不到拥有你。性是爱的仪式，却不是安全感的仪式。你仍然在山的另一端，藏匿于金色的麦田。你来的时候毫无征兆，你走的时候一刻不停。在你离开后，我的女性通道不断的分泌出黏液。我用一根手指安慰它受伤的情绪。蚌病成珠。有一天它真会长出珍珠。我想到了我的那些爱情尺度。当然理想与现实总有差距。可是，小白兔，我爱你。在你面前，我总是羞涩，我会轻轻的缩起肩膀，以便漂亮的乳房隐藏其中。我像个少女般，不愿意将自己的裸体暴露无遗的展现在你眼前。我也不敢与你对视，我怕我脸上的红晕遮盖雪白的皮肤。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不太明显的腰部曲线上。我担忧这会成为我们性爱的缺憾。

  此时我坐在一张堆满衣物的座椅上，想起我们要去的盘山公路。一定也是这样坐着。秋天的风一直将杏树的叶子送到车站边。漫山遍野的色块轻轻摇曳。山上倾斜的石质座椅，位置隐秘。橘红的柿子在斑驳的光线里像一个个碰撞的小灯笼。风儿，因为看见情侣们粉红的面颊而俏吟。溪水缓慢的合着c大调。

  怀揣爱情的人们隐匿在座椅上，看偶尔被候鸟白翅划破得蓝天，听海浪般的松涛，等太阳滑落时粉色的晚霞。

  整个季节缓慢低沉的歌颂出我的爱情尺度，而你很幸运的成为那个对象。我想我爱的是爱情本身，你只是无数对象的模糊具象。

  我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这里是迷雾围城的北方。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惧怕冬天的大雾，它让我渐渐衰老的身体难以承受。我更加喜欢不苛责的秋日。漫山遍野的红叶，带给我年轻温暖的幻觉。比春日的繁花似锦更加盛大。你最喜欢用这种盛大赞美我的容貌。我并不想讨论爱之权利的问题，有没有权利，都必须感受。即使最低贱的单细胞生物。 

  我的老板给了我第一笔治疗的费用，我感激涕零。他的面目不再那么可憎，但我一想到，将被这个狰狞的怪物蹂躏践踏，一阵难过。我将脱下制服，让自己的皮相暴露在欲望的眼神中，他会看出我的怯懦。越怯懦他就越开心，续而命令我像妓女一样的扭动腰肢供他取乐。如果我说不，他会善意的提醒我，他付过钱了。也许，我本该放荡，轻浮。这就是我吧。那么我应该主动分开我的双腿任由他挤压撕扯，直到他心满意足把一管不属于我的粘稠液体（病毒和衰老的遗传信息）射入子宫，像动物一样留下腥臭的标记物。我知道我该隐藏起最后的怯懦，以便于不再挨更多的刀子。我应该控制泪腺，让虚假的微笑毫无破绽，甚至无懈可击的说出违背真心的任何话。这是一个遵守法则的地方，这是一片没有树木的丛林，弱肉该学会伪装。

  可以想见，他将心满意足的提起裤子，精神抖擞的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赞赏有加。他用他的方式帮助我，我该感激。也许晚些时候他的朋友们在聚会上会对他肃然起敬，因为他不费吹灰之力玩弄了一个看似无辜的女人。

  不过如此，看，不过如此，一切做起来都容易顺手。

  我有时想，是否是我作恶多端，导致了这一切。我，的确有罪。

八

  休息日，我看见两个粉色衣服的护士控制着我的小男孩。我站在一米以内，伸出手就可以帮你。可理智告诉我，这都是为了我们好。你在奋力挣脱，你跳出她们的手掌，但一次一次被比你强大得多的力量制服。我站在原地，开始不安的抖动双腿，大腿根部咔嚓咔嚓的掉下碎末。你一直在反抗，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两个凶狠的巫婆，一个按住你的胳膊，一个按住你的腿，让你动弹不得，你张开口急促的喘气，我看见你惊恐求助的眼神。现在还需要一个人来掰开你的嘴。你开始嚎叫，我开始大声的哭泣。如果我能为你阻挡住那些带火的鞭子，我情愿今天就死在这里。可是我一步步走向你，试图成为两个巫婆的同伙。我俯身用力按住你的额头，咬住嘴唇咽下将要破口而出的话－－“妈妈来了，妈妈来了，不要怕，不要怕。”

  我熟识的两个护士轮番呵斥我，动作快一点掰。

  我看了看她们的脸，有一刻，我想与其中一个同归于尽。我要撕开她的皮肉，吸干她的血，把她的眼珠抠出来用力挤爆，用针扎她每一个毛孔。我咬紧牙齿，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一切都会好的。

  我最终闭起眼睛，想逃出这个肉身存在的痛苦的世界。与此同时有人不断的在耳边催促我，让我不能好好的藏匿于梦境。我只好转身离开。下楼的时候，我抓紧自己的锁骨控制急促的情绪，对自己说，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好。大家都是为了我们好。我应该高兴，我应该高兴。

  晚上，我看见湖面上方翻滚的乌云。孤独的鸟巢挂在难以置信的高度，明亮接近凄厉的声音响彻山谷。

  那日清晨，我抱着你坐在阳台，初升的阳光里你对着我微笑，露出没有长牙齿的粉红色牙龈。笑着笑着，小嘴发出一串原音。我以为那是正在盛开的风信子碰撞出的旋律。仿佛是春天。樱花的花瓣飘落在柏油马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我轻声的为你歌唱，歌词被一阵温暖的风吹出窗外，它们翻滚着沾满花粉，掉落在花瓣里。你看着我，专注又深情。我想你一定知道我是谁了。我不好意思的对你说，宝贝叫妈妈吧。

  你的笑容持久甜蜜，我忍不住亲吻你的额头。我轻轻抱着像小面团一样柔软的你，一个又一个单音节原音从你嘴中迸出，我确定你认出了我。幸福的潮水淹没了我的房子。

  我拿出电话，不知道给谁打，只好全身僵硬的呆在回忆里。

九

  跨年夜里，我用两根手指，从嘴里夹出那颗摇摇欲坠的龋齿。它周身包裹着暗红的血色。这些暗红的情绪随即到达了我的骨髓。说不出原因的恐惧四散开来。我看见桌子上暗红色的药瓶，我猜想这些粘稠的液体，一定有着蛊惑人心的味道。我想象喝下它的感觉，我的口腔鼻孔满溢着芬芳，使我心满意足。即使我知道这是世界上最毒的药，我也愿意喝下它。

  每当我看着你被迫喝下这些最毒的毒药，我都生不如死。可笑的是我不得不耗尽我毕生的钱财，为你购买它们。

  让我替你喝下。这昂贵的有毒的液体，我不止一次的想要替你喝下。今天就让毒液慢慢浸泡我的骨头血液，不要怕，我的孩子，不要怕，妈妈会为你阻挡住一切想要伤害你的东西。

  我不需要有人分别按住我的大腿和胳膊，我心甘情愿将它们喝完。昨天它们还是耻辱的一叠钱，今天已经幻化了恶魔的形体变做暗红色毒药。

  我慢慢喝下它们，直到它露出透明的底部。

  凌晨的马路，处处是狂欢后的废墟。醉了的人大声唱美好的歌，我也轻轻跟着唱。年迈的乞丐在天桥上徒劳的伸出冻的发抖的双手，我寻遍所有的口袋没有可以帮助他的货币，只好作罢。远处的礼花弹照的苍穹如同白昼，人们在狂欢。巨大的液晶屏里，反复的播放着虚假的广告。我突然觉得这里比沙漠还要荒凉，比戈壁更加绝望，而人群在集体狂欢，我加入其中，深深吸了一口浓郁的雾霾。

  想起了小时候。那时，爸爸最爱带我放烟花。再多也没有雾霾。那时，我是小时候，我穿花棉袄，梳小辫，仰起头就能笑出声。那时，我家门口有一片蔚蓝的湖水，我光着脚丫在湖边玩耍。那时，我不是24小时不敢关手机的妈妈。我是有人疼爱的小女孩。

  我想家了。

  也许明天我可以带着我的小男孩一起回家，对，一定。

  我看见湖边的女人，她正一步步走进黑色的湖面，水淹到了她的下巴，我为她高兴，因为她终于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