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如果你倒溯至十五年前,高坐云端俯瞰鄂赣交界处的一个小村庄,首先映入眼帘的将是时常在我梦里摇曳的那一弯荷塘,不大,却恁的刻骨铭心。目光随着荷塘蔓延开来,四周散出,这里就是我的梦里水乡。
我是极喜欢门外的那一片荷塘的。不偏不倚,它就长在我家的门前的斜坡下,长在我视线能及的地方。从七米海拔望去,两条弯弯折折的田埂勒出如弦月般的一方池塘,岸边密密匝匝的一棵棵柳树垂绦,芊芊细柳如期守候着荷塘四季,消瘦了,弯了腰。
那弯如月牙的荷塘嵌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水田之间,不远处依着一栋栋错乱无序的矮小红砖房,仔细看,夹杂着不少青砖瓦平房。四季变迁,岸堤的庄稼年复一年的青黄交替,荷塘里荷开又叶卷的荣枯盛败,岸边村庄的人们路过秋收冬藏,人将四季敛入眼角的皱纹,而这一弯荷塘却吞噬年轮以水波无声。人、水田、荷塘、杨柳,一副印象派的乡野油画喷薄而出,共鸣出一首天作,在氤氲缠绕的村落响起。
荷塘岸边斜下一架架青石板,我们土话称作“跳板”。这里大多是女人们的战场,各家各户的家长里短在这里发酵,传到三村七舍的饭桌牌局。清晨,女人们端着脸盆迎着微光,抡起一轮轮棒槌拍打着晨露日出;傍晚,晚归的汉子们坐在跳板上,搓洗着身上的污垢,脚丫间的淤泥翻起塘里的一层层涟漪,荡到深处,悄无声息,涌来漫漫静夜。
02
四月早春,万物萌动。一望无垠的水田隆起一条条银龙,白色尼龙塑料下裹起一颗颗秋种的雀跃,人们的期许正脱壳而出。此时,“小荷才露尖尖角”,稀稀疏疏的荷叶微微的在平静的水面上露着半卷的叶尖,羞答答的如豆蔻少女的眼眸,在清澈中飞过一抹灵秀,远处看如同浮萍碎角。倏然过了旬月,荷叶大多长高了许多,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呈漏斗状,边缘如海浪般弯曲。雨水聚集在荷叶的最里层,一点点汇聚成巴掌般大小的荷露,我喝过,甜甜的泛些涩。一阵风来,青叶摇曳,荷香四溢,村里笼罩着呢一片清香。四月的荷塘孕育着一场盛夏大戏,只待蝉鸣敲响前奏。
六月的荷塘是最忙碌的。岸边,村里的乡亲忙着架起一架铁皮水车,轮流着手不停地摇动着,将池塘里的水引到田里,浇灌着这一亩亩青秀。当然,那一弯荷塘也没闲着,不停地四方延展。虽没有“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的一般无边无际,也不像“映日荷花别样红”那样绚烂夺目,但也不失绵绵青绿,延延粉白,六月荷开,随风摇摆。塘里的荷花,大多由于才长出来,粉白色相间的花瓣,黄澄澄花蕊,中间还冒出一个黄嫩带须的莲蓬朵儿;有些花瓣谢了,只剩下一枚枚嫩绿的莲蓬,等着被采摘。放眼一望,青红相映,流水潺潺,蝉鸣蛙叫,一派安详。
进入八月,属于孩子们收获的季节到了。远不是白居易“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的那番猖狂,却可谓“心思缜密”:长袖寸衫从手武装到脖子,下半身长裤勒到脚踝,用细绳扎紧裤腿,再别上一蛇皮袋,蹚到池塘里就开始了“偷采”。一路小心翼翼,一个又一个莲蓬收入囊中,却还是躲不过粗壮荷杆上的尖刺,手背刮出一道道血痕,不疼却有些齐痒。顺手从淤泥拔出几根藕带,揣上回家,用盐略腌制,烈火烹油放入红辣椒丝,翻炒片刻,又是一道美味。干煸藕带是我母亲的拿手好菜,爽甜鲜嫩,脆口香辣。
到了农忙之际,村子里的人忙着“双抢”,岸边田埂迈起挑担农夫的粗喘,田间镰刀褫夺稻穗的蛮横绵延四方。此时,荷塘被人们晾着一旁,孤苦伶仃,放眼望去,一片破败。荷叶大多已经枯萎,像一块褐色的残破的抹布,挂在弯了腰的荷枝上,垂头丧气的,毫无生机;有些荷叶愈发奄奄一息,只剩下干瘪的荷杆顶着暗褐色的莲蓬,孤零零的守着即将掉入地平线的残阳。那头打谷场,一束束稻穗儿剥落的喜悦,烈日下,噼里啪啦响起。一座座烟囱炊烟袅袅,飘出金秋的稻香。
03
今年清明节,回家扫墓,再次路过荷塘。旧地重游,杨柳少了许多,荷塘变小了,昔日如弦月般的荷塘地周围早已被填平不少,剩下的一隅沦为一潭水沟。村子里拔起一座又一座三层精装小楼,却宁静地如同以往,宁静得增添了几分冷僻。四月,本不是荷开盛景的季节,有些微凉。没有葱茏的绿色相伴,一池春水冷清了许多。在细雨中,看着静静的荷塘,没有了曾经依稀在目的倒影。远处不时响起的鞭炮声,盖不住这一地苍凉。我转身快步走过,脚下的路在无边的春雨中向前延伸着。
一路风景擦肩而过。岸边,柳色垂帘,缠绕着几条枯藤断蔓的柳枝依依摇摆,消瘦的柳叶上静静地滑落雨滴。曾经,络绎不绝的田间小路,三两行人,冷冷清清。乡村不再是人们心中希冀的居所,村里人将心放逐于喧嚣繁华的闹市城镇,在钢筋水泥里攫取生活的养料,艰难地跋涉着。这里,似乎已然被人们遗忘在某个角落,和着那一牙儿荷塘。
今年别过这一季近乎枯槁的荷塘,再路过已成奢望。梦里我一次又一次地寻找,却总是找不到昔日的荷塘,环顾四周,心头顿时浸起一片惆然。四月河堤的依依杨柳,六月的田田荷花,七八月的累累莲蓬,已然只能成为一抹一去不返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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