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建华去了,蕙兰子好长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周建华只是个讨债鬼,来讨了周校长和苏先生的债,也来讨了一番她金蕙兰的债。死鬼建华,你心硬,你走了,你晓得把什么留下来了?
你说呀!说话呀!
蕙兰子其实也不止一次到建华的坟上了。蕙兰子到建华的坟上只能偷偷去,在夜里,或者是在没有人在场上的时候。有时候马红英陪着,有时候是蕙兰子一个人。每一次到建华的坟上,蕙兰子都哭得半死。
每一次,草子都咬牙切齿地说:
死鬼建华,你心硬,你走了,你晓得把什么留下来了?
你说呀!说话呀!
道理谁都懂,日子还得过,建华死了,日子还得过。可是,建华死了,最心疼的是周家,最伤心的是蕙兰子,最闹心的也是蕙兰子。没有做成夫妻,可所有人都晓得,差不多了,差不多了。甚至比小夫妻还恩爱。都深入骨髓了,贴心贴肺的了。可是,现在突然一撒手,蕙兰子的心里便缺了一个很大的空,又是风又是雨的。这一来,蕙兰子完全没有了人样。没办法顾及到爸爸金学民还得做支书,还得抓革命促生产,还得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蕙兰子甚至连学校也去得少了。一到学校,便有眼光跟着转。那些小学生,无师自通地晓得蕙兰子是建华的女将,蕙兰子也和周建华已经那个过了。他们也已经学会了用眼睛说话,只要蕙兰子走过,他们会用这一双眼睛告诉另一双眼睛大家都懂的话。偏偏蕙兰子没有过去那么灵巧了,呆子一样的,对那些目光,有点不理不睬,其实是一点感觉一点反应也没有了。蕙兰子哪里顾及到别人是怎么看怎么想的,自己的心里被伤心塞满了,
蕙兰子的样子也让人担心,完全不是个丫头子了:有时候不梳头,甚至脸都不洗,衣服穿得也没有了样子。完完全全成了一个乡下那种最拉瓜最邋塌的妇女了。苏先生骂她也没有用。死脑筋,你成天心里头装个死人做啥?苏先生当着别人的面,都是这么骂蕙兰子。可是一到背地里,蕙兰子便要伏在苏先生的怀里,悄悄地说,妈妈,你说说,哪里转得过弯子呢?建华走了,蕙兰子怎么能转得过弯子?苏先生一听这话,就要流泪,一边流泪一边说,唉,你这二十岁上下的丫头子,要是在城里头,花还没有全开出来哩!蕙兰子,快想开点,你还得嫁人?
有一天,苏先生又这样说的时候,蕙兰子突然抬起头,问,妈妈,我还能嫁人?嫁给谁?还有谁要我?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建华了。身子给了,心也给了。
一声妈妈,又惹得苏先生哭红了眼睛。两个女人只管哭,那边上课的钟声都没有听到。
建华死的那个冬天,蕙兰子开始纳鞋底,说是纳给建华的,可是纳着纳着,不是针扎了手,就是针放在头发上磨的时候,就忘了拿下来。马红英有点心急,蕙兰子啊,你这怎得咯了?怎得咯了?死丫头子哎,你放出个好样子好不好?你别把你妈妈急死了,她没有出息,只生了你一个!
了,就是终结的意思,就是作罢的意思。读起来要重读。你这怎得咯了?听起来,全是伤心,全是伤心得心碎情伤的疼痛。你读读看,要体会,用心体会,全是心碎情伤。蕙兰子,你这个样子,怎得咯了啊!如何是个终局啊?
可是没有用。蕙兰子听不进去妈妈的话,听不进去苏先生的话。蕙兰子差不多半死了。
蕙兰子的这种状况,在姜五四回来后,终于有了好转。
晚饭与五四碰过了杯,金学民心有所动,像黎明前的黑暗终于迎来第一线光明一样,他突然觉得也许五四会把蕙兰子救过来。看看这蒲塘里,现在也只有五四这样的人,蕙兰子才差不多能够接受。但这话金学民终是没有讲出来。不能讲,你金学民是个干部,是一把手,你讲出来了,别人当然不敢马虎,可是,再弄得像建华的事一样,怎么办呢?怎么收场呢?这样的事,如果麻烦五四,又怎么面对老朋友姜德麟?
金学民怎么能不晓得蕙兰子现在其实身价已经不好跟先前比了。
唉,怎么也想不到,好端端的一个支书,好端端的一个丫头子,竟然会为一件在普通家庭都不需要操心的事把个心都操碎了。这日子真的是日鬼了。日了鬼了!
五四什么样的人?一看一听,全都明白。于是,吃完后,让九五陪金叔叔和马婶婶,哥哥要陪蕙兰子姐姐说说话。
话是说给九五听的,可全是说给金学民与马红英听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蕙兰子的工作,五四来做。
接着,五四便让金学民把大队部的门打开,他要用。金学民说,用什么?五四说,用扩音器,通知。
五四要发通知,让团支书姜国强和夏志文过来。过来陪蕙兰子打牌。这次还得来真的,赌!
金学民说,不好吧?在大队部赌,传出去不好听!
没得事,有我。五四冒出了蒲塘里的话。
通知还是金学民说的,只说让姜国强和夏志文到大队部有公干,没有说干什么。那边发通知,这边也开始忙,一边让人到麻根其的店里买扑克,一边要大家收拾收拾,既然让人家来,总得有个样子。
金学民要收拾自己,马红英替蕙兰子收拾。
忙碌了一番,嘿,有了人样子了,金学民穿上了军大衣,戴上了一顶军帽。蒲塘里每年从部队回来探亲或退伍的年轻人,都要送上这些东西给金学民,金学民家里这些东西也从来不缺。金学民这么一来,五四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溜烟回到家,然后又气喘吁吁地回来,把蕙兰子的外衣一剥,像变戏法似的为蕙兰子穿上了一件新的草绿色军装。这一来,蕙兰子便像变了个人似的,拿着镜子左看右看,一点不敢相信镜子里那个漂亮女兵模样的人就是自己。直嚷着让爸爸明年送她去当女兵。金学民一乐,开怀大笑,好,明年我跟带兵的讲,把我们家蕙兰子带去当个女兵。还要跟五四一个连队,让五四照应照应。
活了。就这一步棋,全活了。马红英笑了,连忙烧茶,准备招待来陪蕙兰子打牌的国强和志文。
打牌自然是蕙兰子和五四做了一家,坐了个面对面。国强和志文不是傻瓜,眼睛相互对视了一下,都有了数。放牌的时候,便都有了小九九,故意出错,故意被打败,让蕙兰子赢,让五四赢。金学民和马红英坐在旁边相斜,左边看一看,再看一看右边,心知一个团支书一个先生都在想办法逗女儿开心,嘴上也就一直挂着笑。
扑克牌打了好几天,蕙兰子兴致尽了,嘴里直说没意思,没意思。
为了让蕙兰子觉得有意思,五四又想办法了。
天气渐渐地回了点阳,一到中午,路上的冰冻在冬阳的照耀下开始转潮,不像前一阵子,路面坚硬,太阳出来,泥上的冰冻也不会化,出门穿布鞋子已经非常不方便了,五四跑了一趟水廓庄,到供销社买了白球鞋和红围巾送给蕙兰子。两个人又约好,去东台一趟,再不到兴化一趟,采办点年货。
说是采办点年货,其实是五四想要和蕙兰子多呆一点时间,想到电影院看看电影,想下馆子吃点馄饨和小炒。如果有可能的话,再到照相馆拍几张照片。要是能拍下一张与蕙兰子的合影,那么,事儿就好办了。这就说明蕙兰子愿意。到那时,照片拿出来,不怕爸爸和妈妈反对。
五四说要采办年货,倒提醒了马红英,要死了,快过年了,蕙兰子一出事,把要过年这么大的事都给忘了。经五四这么一提,才猛然醒悟过来似的,是啊,又要过年了。
于是连忙让姜小毛第二天过来,把冲水机船开到东台去,得买些年货回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