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姜德麟的父亲姜云卿没有站在人群里，这时老云卿和妻子刘小巧坐在他们家那幢破丁头户房子里，在静静地等待着大儿子的归来。
姜云卿这人其实什么都好，就是有时放不下架子，他做了一辈子私塾先生，放眼望去，村子里是男人的都到他的帐下上过几天学，读过几天书。人们遇上他，总会非常客气地喊一声，姜先生。一声姜先生，就把他的感觉喊出来了。于是，他在所有的场合都会摆出先生的谱儿，不该摆谱的时候也还是摆。儿子风风光光地回来了，他也还是放不下架子。实际上，他教了一辈子书，并没能让自己过上好日子，日子寒酸得一点儿没有先生的样子，捧着茶壶，趿拉着鞋子，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像样的，就像传说中的济公和尚。卢素素后来为此经常打趣他，爸，你怎么也就是个先生呢？别看姜云卿在儿子和媳妇他们回来的时候那种长辈的姿态摆得挺像个样子的，可是后来，当卢素素这样笑话他时，他竟然像一个孩子一样赧然汗颜，脸一直红到耳根。
对于儿子的转业，姜云卿的心里满不是滋味可又非常开心，没想到大儿子出去了十二三年，回来时这么风光，村里的干部竟然来动员他一起到乡里迎接姜德麟同志归来。这怎么能行？我是他老子。他就是做了大官了，也还是我的儿子。我怎么能去迎接他呢？他就是做了皇帝，我不也是太上皇？道不行父母之邦。要我去接他？没这个道理！
但姜云卿心里忍不住地高兴着。他的耳朵里早兜满了村里人的话，你们两个老东西有福，白白捡了个好媳妇，却没要你们两个老东西花一分钱。前些日子村里人听说姜德麟一家三人都要回来，村里的人又快活地骂道，你瞧你们这两个老东西，一点力气不花，就抱上孙子了。蒲塘里村里的人喜欢用骂人的方式来表达快乐与幸福，被骂的人心里快乐，根本不计较，而骂的人那语气里面，全都是羡慕与失落。
姜德麟的乌篷船没有停靠在前庙门口，一直往家的方向行去。金学民于是对秧歌队招呼一声，说，踩好点子，往姜云卿先生家去。
两处的秧歌队合在一处，热热闹闹地跟着船往姜德麟家走。姜德麟站在船头，卢素素站在姜德麟的身旁，就像一对结婚的新人一样。蒲塘里的人结婚，也确实就是要船。这时候的船叫做花船。花船动身，鞭炮响成一片。花船到岸，通天炮又是震得人耳朵发麻。姜德麟这个时候很得意，身边是美丽的妻子，岸上是欢歌的人群。他的脸上阳光灿烂，妻子小鸟依人一般站在身边。乡下人哪里见过这架势。姜德麟本想要妻子到舱里坐下来的，可人在兴头上，反而有点人来疯，他竟然像电影里的人那样，将卢素素揽在怀里，岸上的人一个劲儿地狂叫狂喊，采声不断。人活到这份儿上，确实够风光的了。
但那一天，姜德麟和父亲有点闹得不开心。
主要就是个名字。
德麟送走村里的人离开后，回到屋里见父亲时，发现父亲的脸上像挂着霜。
德麟给父亲递去一颗烟，姜云卿看都没看他一眼，将烟拿在手里往桌上笃笃来了几下，然后叼到嘴里。德麟这个名字多好啊，对不起你啦？你叫德麟，你弟弟叫德凤。凤毛麟角，挺有学问的，叫什么姜桦？
这你就不懂了。现在行两个字的名字。再说，你那种学问早过时了，什么三百千（《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的，什么四书五经的，城上多少年前就不念这东西了。那是旧东西，没文化没学问。
你说什么？你姜德麟讲什么？这不是学问，没有文化，那什么才是学问？我读了一辈子书，倒反而没有你出去当了几年兵的人有学问有文化了。真是好笑得很啦！
语文、数学、生物、物理、化学。再加上党·史。这些才是学问。
这些你懂吗？
懂，才在速成中学学完这些。这不，学完了就回来搞建设了。
姜云卿咚的一声坐下了，眼睛里一片茫然。这世界和他的儿子儿媳妇一样，有点让人搞不懂了。最有文化的东西，倒被人说得没有文化。
烟还剩点烟屁股时，云卿小心地将烟蒂剥开，将剩下的烟丝装进了水烟锅里。随后，他捧着水烟壶，趿着鞋子，走出屋子，来到河边，躬着身子走进了儿子的船里。他一手捧着水烟壶夹着火纸捻子，一手抚摸着儿子带回来的全套红木家具，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手都有点颤抖了。
他不再看儿子带回来的东西，他使劲地吹着火捻子。着了，放到烟锅上，然后很响地抽起水烟，咕噜咕噜地，烟壶里的水像烧开了一样。
很久，他才说，老大，我这屋子看来你是呆不下了。
姜德林注意到了，父亲没有叫他德麟，也没有叫他姜桦，只是按排行叫了声老大。
不要紧的，爸爸，明儿村上就有安排了。那房子我也已经看过了。是原来姜锡君的宅子。
云卿的眼里亮了一下，那可是蒲塘里最好的宅子！
没错。他们还在收拾哩。明天就搬进去。
云卿再也没有说话，默默地走上了岸。心里想到，姜德麟这小子，出去革了一回命，回来后，又是美眷又是宝宅又是上好的家具。这革命也真革出了点名堂。三十岁不到的人就这么享福怕不是一件好事。
那一天，对姜德麟的弟弟姜德凤来说，也是非常难受的一天。那一天，他在克华家的牌打得一塌糊涂。蒲塘里最好赌的两个人，一个就是德凤，一个就是克华。死赌，滥赌。原来一个铜板都赌来赌去的，现在，一分二分照样赌得热热闹闹。可是，那一天，他的心思全不在牌上了，然而老云卿一定让他去克华家打。这两天，你得打，不准到老大那里！云卿心里有点气，不好对着大儿子来，只好对着二儿子来发一发。可是，就是这两天，德凤的心很乱，也很慌。当初要是他出去当兵，现在风风光光地回来，带着个漂亮的婆娘回来的，肯定是他了。可现在，老大的家私，老大的老婆，让人眼馋得心疼。他终于撑不住了，对克华他们说，我得去看看。克华说，看什么？你不就是想看你的嫂子素素吗？德凤，你省省心吧，你那嫂子，怎么也不会将你放在眼里的。你不看看你是什么个人人家什么个人？人得识数。不识数就不好了。命里八尺，难求一丈！你只配跟我姜克华一起摸摸牌。你那手，脏得很，想摸你嫂子的衣角都没门。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要依姜德凤平常的性子，这一天准得打架。可是，姜德凤心里真的在想着他的嫂子，他也晓得嫂子的衣角他都没有资格碰一下。克华的话句句打在他的心上，像击中了他的软肋，让他动弹不得。打完一圈，他便放下牌走了。他耷拉着头，心里非常伤心。他实在无法将这个牌打下去了。他要去看搬家，要去看他的嫂子素素。他虽然晓得嫂子跟他不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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