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若姜花
我每一次见到姜花,都会想起姜娃娃:肤白腰纤、眉长目细,还有那傲骨铮铮的瘦和隐隐流露的泰然。
那年12月12日,我与她初初相遇。天,很阴很冷。风好像喝晕了的醉汉,一个劲儿撞着公寓的门和窗。
我蜷到床上,缩在被窝里,用自己的双臂将腿抱住。因为水电欠费、暖气也停了,我只有通过这个方式来获得一些暖意。逐渐,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直到一直手机铃声逼得我从枕头下掏出接听,才知道,外边敲门的是人而不是风。
开门。说“请进”。然后让座。眼前人抻开羽绒服帽,丝缎般的长直发便散落到肩颈,衬出一张清水脸,有几分像吴倩莲。她说话的声音也带点吴倩莲式的硬,以及脆:“你就是温良辰?”
乍听她叫我名字,我有些发懵。随即想起在本地信息港招租版贴出的广告帖留有联系方式和姓名。不好意思的笑笑,找杯子去沏茶。但是掂起暖瓶,我才意识到自己有两天两夜水米没打牙了。更要命的是,我那混沌多时的意识一旦清晰,不知道饱几顿饥几顿的体虚也跟着明了。随着“噼磅”一声脆响,暖瓶与我先后倒落在地。
“本人温良辰,女,单身,喜安静,现有一房寻找女性租友。两室一厅,灶具免费,水电、暖气、房租等费用平摊。”姜娃娃仅是根据合租信息来看房,刚一进门就送低血糖的本人去医院,还替我补交了拖欠物业公司一个半月的费用。为此我很感激。当时我患有抑郁症,处处看不开,事事悟不透,纠结得如同一只狼狈不堪的刺猬,前几个租友都认为和我无法相处。因为我对她们说的每句话都逐字琢磨、反复猜疑。唯独姜娃娃的出现,我在黑暗炼狱中才看到了一丝亮光。
姜娃娃话少,和我又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从来不看电视剧,比如钟情金基德或大岛渚导演的电影;比如喜欢读黄碧云、李碧华等著作的书籍;比如爱喝泡得很浓很浓的红茶;比如痴迷于研究星象占卜学……此外,我们的眼角都有枚小小的痣。据说那叫“滴泪痣”。
“相学解释,眼睛下面长痣的人——一生流水,半世漂泊……”
我闻声抬头。姜娃娃手捧杂志,眉梢轻扬,嘴唇轻动,正在读:“爱,大约总是伴随泪水的,不滴泪的爱大约是没有的,注定滴泪且滴到最后的爱更是难得。沉重的负背久了,终是会产生疲惫的。”我淡笑一笑,继续打字。我将这些年的心路历程和世情感悟一点点输入文档、组成段落,形成篇章,然后通过电子信箱发送到各大报刊的副刊编辑或女性杂志的栏目负责人那里。姜娃娃读的就是我发表过的文章。但我不喜欢跟她谈论感情方面的事。以往我重情。现在,情已舍我而去,生存的意义,我需要在其他领域找。
姜娃娃这点与我不同。她事业心不强,一天到晚和电脑标在一起,噼里啪啦地敲敲打打。姜娃娃还有些独特的生活习惯:她常常把自己当天要做的事或做过的事,无巨细地写在记事本上。我觉得姜娃娃过于细致了,怀疑她有点强迫症。她还有很多难以启齿的心事:有时候会坐在一隅痴痴地发呆;有时候看着手机长吁短叹;或者长时间沉浸在文艺电影或情歌声中,神情透出忧伤。然而她始终是优雅安静的。这一点,她比我强,许多。
“温小姐,请你不要太过分!”
对面的女人一扫往日的和颜与悦色,以及热情和文雅。她深嵌起鼻唇沟两边的八字纹,活象一只欲要暴起的猫科动物。
我冷笑,回敬:“贵社剽窃了我的作品,还数次拖欠着我的稿费,反过来还指责我,到底是谁过分?”
“我已经解释了,稿酬的问题是社里工作人员的一时失误,我会尽快安排给你补齐的。至于‘剽窃’一说,我想是误会,原先的那位编辑也辞职了…而且我觉得你的文笔挺不错的,原本还在考虑要不要特聘你为专栏撰稿人……”
“谢谢,我只要拿回我的稿费和著作权!”
“你、你何必这么固执。其实你写文字不也是为了卖钱么,难道你不考虑日后的发展吗?”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我所争取的是我应得的权益!”
事后,我义无返顾地与这家不止一次欺盗我作品的杂志社划清界限。回去以后我还是哭了,很伤心很委屈地哭了。娃娃从背后抱住我,用体温温暖我,她知道我每每不眠不休的写作,不舍昼夜的创作,不仅仅是为生计。基本上,我每写完一部作品,几乎就要崩溃一次。娃娃理解我,她说:“良辰,写作在某种性质上等于慢性自杀!”又说:“良辰,你是为写作而生的,我相信你能够通过写作实现涅槃!”
我摇头。我说我只是得了文字癖,戒不掉的文字癖。除了写作,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我已经三十岁了,没有固定职业,没有知心爱人,包括这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也是与人合租的。想起当初和萧祺离婚,居然什么都没给自己留,真是愚蠢到了极限。
“良辰,原谅我,我不是有心要毁掉这个家……”
“滚!”
我抓起签完字的离婚协议书朝他丢去,那张纸却晃晃悠悠、从半空打个圈落到萧淇脚旁。有那一瞬间,萧祺的眸里飘过一抹悔恨和内疚,但他捡起协议书后,须臾就恢复了轻松。他整个人的神情和状态都很轻松。我想他盼望这一天很久了,一定很久了……
呆呆看着萧祺与我曾经最好的朋友寄来的喜帖,我强自支撑,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后来我发了整整一个月的高烧,娃娃默默地陪着我,悉心地照顾我。她还去花店买了一束的姜花,插入注满水的花瓶。当我睁开眼,首先看到的就是那朵朵形似蝶翼的白花,释放着喷鼻醒脑的清香。
“姜花的花语是‘一个人的爱情’。”姜娃娃说,“一个人的爱情就是纵使没人爱,也要懂得爱自己。”
我看着姜娃娃,也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却拥有着同龄女孩少见的沉着气场。只是她偶尔会表现得神思恍惚,可能是受心事影响。不由叹息,这么美好的女孩,宛如山林石缝里流出的甘泉,清澈见底。却将大好青春白白地付与流年,令人疼惜。我呢?我也不也是长期跳不过那些心理樊篱吗?说到底我和姜娃娃都是学不会善待自己的女子,都是学不会和往事说干杯的孩子,类似墙角摆放的那些植物,始终以凝固的姿态与外界保持距离。
直到有一天,方正出现了。
方正悄悄地打来电话,悄悄地约我见面,悄悄地告诉了我一些他和姜娃娃的事。
方正自称是姜娃娃的男友,并拿出了一大堆的物品“作证”。我翻着厚厚的影集,看着他二人或拥抱或偎依的照片,他和她或旅行或嬉闹的DV,包括他们俩在同一家新闻单位任职过的工作证件,听他说他和姜娃娃是情侣又是同事,成日满世界地跑采访,主持专栏。但姜娃娃真正的志向是写作,她为了写作索性辞去工作。姜娃娃喜欢玩电脑我知道,却不知道她是在写作。点击鼠标,浏览网页,我震动了。已有五六万字,堪称心灵之音——一个纯洁女孩在浮华世界与颓靡时代中的人生跋涉。其中对现实梦想的嗟叹,对冷暖疼痛的体验,对命运无常的观察,对生存意义的拷问,表达十分真实,心路似曾相识……可惜,没有写完。
“娃娃疯魔了,她沉迷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分不清幻想与真实的生活。”方正说,娃娃由于终日沉迷写作,变得越来越敏感焦躁,甚至出现了精神分裂的倾向。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离家出走。方正费了多番努力,终于查到她的下落。
我听后无言,大脑长时间都是空白。
原以为,姜娃娃仅是和我性情相近、形成默契,现在方知,我和她都是别人眼里活在幻觉中的病人。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虽然不相信方正所说的“精神分裂”那一套,还是答应配合他,改变习惯,影响娃娃,逐渐都通过良好的调养恢复健康。姜娃娃不知缘由,被搞得没头没脑。过了些日子,她开始丢三落四,表情糊里糊涂,说话支支吾吾,貌似真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方正得知后,建议我们分开,让娃娃独自生活一段,以便她静下心来稳定情绪,再帮助她恢复过来。
没有娃娃在身边的日子,我觉得日子过得很慢,生活十分的空虚。尤其在夜晚,我必须在大街上走到精疲力惫,才能舒缓那种几欲窒息的压迫感。常常,我望着街头广角的人群,来来往往的车辆,感觉就像电影中的快镜头。那些或陌生或暧昧的面孔,像潮水从我身边流过。最终,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隔世一般的自己。过了几日,方正打来电话,话音充满悲凉:“我在娃娃的眼中已经成为一个陌生人了,我无法劝她接受治疗。良辰,帮帮我,也帮帮娃娃……”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虽然已是二月末,气温仍然停留在零下,感慨这世间风云变幻根本不能用常理解说。
接过花店员工递来的姜花,我回去找娃娃,希望能夠直截了当地唤醒娃娃。谁知,姜娃娃说她没有得精神分裂症,得的乃是阿海兹默氏症。听医生说,阿兹海默氏症患者的大脑会随着时间先是健忘、再是失忆、继而完全痴呆,最后死亡,在目前医学界没有治愈的可能。
姜娃娃还坦然地告诉我,她虽然健忘,还没有失去记忆。她也没有忘记方正,只是不忍心告诉他真相。
“就让他误会吧。与其让他痛苦地看着我一点一点走向死亡,不如把一切交给时间。时间久了,他就会爱上别的女孩,他就能有人好好照顾……至于我,能在茫茫人海和你们相逢相识,相爱相知,已经很幸运很幸福了……”姜娃娃还没说完,藏身隔壁的方正就控制不住,冲了进来,一把将姜娃娃搂在怀里。我在这一刻充分感受到了什么是荡气回肠,即使是人家的荡气回肠;真正相信世间有真爱存在,这是他们见证的真爱。
《圣经》: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赐;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在姜娃娃住院治疗的日子里,我除了每日探望,继续起了写作。我写爱情,写亲情,写友情,我把人间所有光明的真实的珍贵的情感,都融入了娃娃未完的功课。当这部作品成为畅销全国的热门读物,我和方正站在姜娃娃的坟墓前,献上一大束含着露水的姜花。
生有时,死有时,凡事都有定期,万物都有定时。无论岁月带给人多少苦难和忧伤,生活终归是令人喜爱的。人活一天,就应该快乐一天。花开时分,就应该尽情灿烂。我们根据娃娃生前的心愿,将这本张开生命风帆的书命名为《生若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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