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第一场大雪下过之后,天气倒是晴朗了好些日子,山川里不见寒风,万里长空亦不见云。
严风此时正坐在巴蜀地界的山路边仰着头大口喝水,他深蓝色的长衫外面还裹着一件墨色绒里披风,许是连日奔波,他的头发略有些散乱,满脸风尘仆仆,从京城至药王谷,一路上山水交错,地形崎岖,打出发起他已经整整换了五匹马,乏了就停下来稍作歇息,饿了嚼两口干粮,就这样终于在第十日上,看到了药王谷的山头。
图文皆出自作者戌时,严府。
严世蕃此时正独自坐在书桌旁,暖炉里的碳火是新添的,暖气盛满了整间屋子,丝毫感觉不到冬日的气息,晚膳后丫鬟泡好的茶就放在一边,他却一动没动,而是用左手细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桌子,力道不重却不见停顿,年轻的眉头紧皱着,已经十三日了。
听到窗外有动静,他眉眼轻轻挑了一下,迅速站起身来走向外面的院子,环顾四周,见一只目光炯炯的雄鹰正立于檐角,严世蕃这才舒展了眉头,扯着嘴角笑起来,
“哎呀,鹰兄啊,你真是这黑夜里的光,比炉子里的碳火可让我暖和多了,快给我看看严风这小子都打探到什么了?”
走近了果然见雄鹰脚掌边系着一片白色的布条,严世蕃熟练地将布条解下来,奖励一般轻轻拍了拍雄鹰的脑袋,“辛苦你了,去休息吧。”
进了屋子,严世蕃迫不及待地将布条展开在灯下[注:明朝已有油灯],上面简单得写着三行黑色小字:
相传药王谷每一代谷主皆因此病逝世,
无药可医,无方可治,却也不为其它,
只因人间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严世蕃看完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是顿悟了,又不禁叹了口气,这么说,老谷主这个病真是药石无医,那林菱岂不是要伤心了。可是眼睁睁看着心上人郁郁寡欢,不是他严世蕃的作风,思虑片刻,他又重新坐回书桌旁,从层层文件中拿出一张印有青色竹叶的信笺。
子时,夏府,西厢房。
林菱合上医书,似乎很是疲倦,她一边抬起酸痛的手按摩着太阳穴,一边转头朝窗户看过去,夜已深了,整个夏府一片寂静无声。今日竟连麻雀也躲懒似的藏起来去歇息了,还是早早的睡吧,明日起来兴许能想到更好的法子能让老谷主的病起死回生呢。
这样想着,她的心里略微得到了一点宽慰,便起身向床榻走去。
“谁?!”
只是刹那间,林菱忽然转身,语气里充满紧张和疑问,窗外刚刚明显有人经过的声音,她不由得心跳加速,难不成有刺客,可又有谁敢在这京城夏家行刺呢?莫不是老树的枝干被风吹动,掉下来砸在窗台上了?可今日未曾起风,又或许是自己听错了?
“何人在外面?休要虚张声势吓唬人,快点出来!”
林菱屏气凝神了半晌,发现这夜晚一如往常的寂静,静的只听见她的呼吸声,这让她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因白日里太过担忧老谷主而变得疑神疑鬼。见没有任何异常,林菱这才又回到床榻边躺了下来,闭上眼困意袭来,顾不上多想任何,便已沉沉睡去。
直到第二日清晨海棠端来洗漱的水,林菱才从睡梦中醒过来,“二小姐,您今日心情应好些了吧?奴婢见窗台上搁置着一封书信,猜想着是不是药王谷那边老谷主身体有所好转,特差人送来书信,以缓解您的忧虑。”
“书信,什么书信?”林菱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窗台上……书信……,林菱向来思维敏捷,联想到莫不是昨晚她睡前听到的那声动静,“快将书信拿给我。”
海棠笑吟吟地从桌上拿起封得完好的书信递给床边的林菱,“知道是二小姐的信,奴婢不敢轻易的打开了,又怕放在外面被旁人拿了去,就拿进来放在桌子上了,二小姐快看看吧,是不是传来了好消息。”
信封是白纸印成,四角都铎着金边,看材质绝不像是民间所有,林菱疑惑地慢慢拆开来,取出一张印有青色竹叶的信笺。
虽是极简单的动作,一旁的海棠却看得痴迷了,刚从梦里醒过来的林菱,不加任何修饰,只着白色的里衣,一头秀发披在肩后,仿若黑色的瀑布散落在白色的绸缎上,因林菱低着头,海棠只看得见面前的人儿眉如雾中的远山,睫毛如蝴蝶的羽翼,随着读信而扑闪着。海棠一时心驰神往,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可惜即使是男子也只是奴仆无法与之相配,遂重头再来只恨自己不是高官子弟,又发觉二小姐性格孤傲往日里对官家子弟不屑一顾,直在心里摇头叹气道:若要博得美人欢心,真是难于上青天。
“林菱姑娘,在下唐突,深夜搅扰姑娘安睡,实在是深感不安,然自那日见姑娘眉头紧锁郁郁寡欢,在下回府后寝食难安,日夜为姑娘忧心,不知姑娘是否一切安好,只怪我不能遍寻天下名医高人,为姑娘解这烦忧之事,实则是我无能,还望姑娘原谅,只盼姑娘时时记挂自己的身子,冬日风景不同于其它三时,姑娘可莫要太过烦心,错过了京城美景,姑娘为人,当知上善若水任方圆 ,愿冬日安。”
“原来是……他。”林菱将读完的信折起来重新放入信封中,面上并未露出任何表情,只是眼睛却望向窗外,过了几秒,又回过神来起身下床。
“二小姐,信上说了什么,可是药王谷的来信吗?”
“没什么,是一个朋友的信,只是问我是否安好的信。”
“其他朋友的信?这个朋友既然问小姐安好,为何不进来瞧瞧,怎的将信就搁在窗台上便走了?”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何,就把他称作是朋友了。
只是这后半句话,林菱并没有说出口。
洗漱梳妆后,林菱习惯性地拿出医书来,书里所有治病救人的法子她翻了太多遍,早已烂熟于心,只是论药王谷如何在世人的眼里成神称仙,却也对情这一字无可奈何。自古医者不自医啊,林菱慢慢走到门边,见院子里有一两只麻雀悠闲地踱来踱去,这个冬天倒是不比往年时常飘雪,反而日日晴天,令人心情也舒缓了不少。
海棠送来早膳搁在桌子上,却见林菱一直望着门外,迟迟不动筷子,暗自猜想许是这半个多月以来二小姐都不曾出门散心,且日日吃着一样的饭菜,今日腻了。便试着问到:“听人说十王府街那边十分的热闹,好吃的好玩儿的数不胜数,这同样的早膳小姐吃了数十日,必是想换个口味了,今日天气甚好,不如海棠陪二小姐出门逛逛吧。”
“你这小丫头,定是自个儿贪新鲜图热闹,便跑来怂恿我出门去,倒是遂了你的心愿。”
林菱虽言语中带着责备,语气确是格外温柔,海棠忙道:“被二小姐看出来了,不过海棠也是想二小姐欢欢喜喜的,这样才能永远貌美如花呀。”
林菱被海棠的话逗笑了起来,“好了,你一早上起来吃了蜜了,今日天气确如你说,适合散心,那我们便去逛逛也无不妥,走吧。”
一个时辰后,马车到了十王府街,这里临着宫城,来往游览的多是达官显贵的家眷或是富贵人家,路边的小贩恨不得显示出浑身本领来吆喝,东西吃食也十分的精巧绝伦,林菱虽性子安静,却也方才十七岁,一路见到不少新鲜事便不愿只坐在车内,于是下了马车,与海棠一起慢慢在街上走着。
因林菱容貌艳丽,一举一动尽显世家风范,在街上引来不少注目,行至一半时,正遇路边一家酒楼开张,门口舞龙舞狮,热闹非凡,林菱被人群挤着,不由得向前走去,突然觉得身旁有小贩打扮的人向她靠近,海棠赶忙冲过来紧紧护着二小姐,生怕被人群冲散。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二人这才松了口气,转眼已至午膳时分,海棠仍是小孩子心性,见到路边的驴打滚儿怎么都挪不开脚步,林菱见海棠眼睛直勾勾盯着那软糯的驴打滚儿,忍不住摇摇头笑出了声,:老板,帮我把这些包起来吧。”
“哎!得嘞,小姐一看都是对美食有研究的人啊!”
海棠感激涕零地拽着林菱的胳膊,一个劲儿说道:“谢谢小姐,小姐真是仙女下凡!”
这小贩十分有眼力见,看林菱衣着精致,布料上乘,定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动作麻利地装了刚做好的驴打滚儿,用纸包起来还冒着热气,“小姐,总共三两银子,您拿好了。”
海棠接过小贩手里的驴打滚儿,又气势汹汹地说道:“你这小厮,怎的今日里卖这么贵,当我们好欺负不成?”
小贩一听,赶紧赔笑道:“怎么敢欺瞒贵人呢?平日里都是这个价卖的,姑娘明鉴呀!”
“好了,没事,给他就是。”林菱开口阻止了正欲争辩的海棠,伸手去拿腰间的荷包,却发现荷包早已无影无踪了。
“我的钱包呢?莫不是刚刚在人群里被人顺手牵羊拿走了。”林菱说着看向小贩,又不好意思的道:“小哥,实在抱歉,今日街上热闹,我的钱包想是被人偷走了,这点心我们改日再来买吧。”说罢又对着海棠道:“将点心还给老板吧,我们走。”
海棠听了林菱的话,知道无话争辩,也将手里的点心寄过去,谁知还未送还到小贩手里,就被一把打翻在地,“这里都是达官贵人逛的地方,你要是没钱,就去贫民窟,来这里装什么蒜!耽误老子的时间。”这小贩平日里见多了有钱人,竟狗眼看人低起来,海棠气不过骂到:“你这狗东西,刚刚可不是这幅嘴教,我们小姐已经解释过是因为被贼人偷了钱包,你竟这般急不可耐地变了一副面孔,真是恶心!”
林菱虽也生气,却只是冷冷地说到:“海棠,莫与傻瓜论短长,我们走罢,不必争了。”
海棠狠狠地扭过头翻了个白眼,便准备随小姐离去,谁知这小贩见这二人柔弱可欺,竟得寸进尺伸手拦住了她们的去路,脸上挂着猥琐的笑,不怀好意地说到:“别急着走嘛,你低个头,我请你免费吃驴打滚儿,如何?”
林菱愤怒地转头看过去,却见电光火石之间,那小贩被人一脚踹出五六米远,疼得他蜷缩着身子满地打滚,
“怎么着,你卖驴打滚儿,是不是都是照着自己滚出来的呀?”
林菱忽然听见熟悉的男子声音,转过头去,看见来人正是严世蕃,此刻他直直地站在人群最前面,一袭青衫长身玉立,左手背在身后,右手轻描淡写地扇着纸扇,面含怒气,令人敬而远之。
周围不知是谁说了句,“那不正是当朝严阁老家的公子!”人群一时间安静下来,个个在心里说到:“你惹谁不好,竟然惹小阁老!当真找死!”
地上的小贩哎呦了片刻,等看清面前的人,吓得惊慌失措,跪着向前行了几步,“严大人,小人不识泰山,您饶命啊!”
严世蕃转头看着林菱,脸色才见好转,怒色中带着一半温柔地说道:“林小姐刚刚明明解释过,钱包是不甚遗失,你是聋了,还是故意,要跟我严某人的朋友过不去呢?”
小贩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温柔中却带着无尽杀意,早已是冷汗淋漓,说话间口齿都有些不清了,“小的不敢!小的不敢,是小的猪油蒙了脑子,冲撞了您严大人的人,您和这位贵人,大人有大量,饶了小民吧!”
严世蕃仍是温柔地看着林菱,笑着问到:“你说呢?”
林菱见严世蕃语气虽温柔可亲,却是真的生气了,想想不过三两银子的事情,倒也不必如此大闹一场,便开口到:“罢了,不过是个小贩而已,我本与公子一样,也想严惩他一番,只是这十王府街就在宫城边上,万一传了出去,倒坏了公子的名声,您已经对他略施小戒,想必他以后也不敢了,我们走吧。”
小贩赶紧磕头到:“是!是!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错了。”
严世蕃冷淡地看了眼地上跪着的人,“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这条街有你的影子,你明白了吧?”
“是!是!小的马上滚!”说罢,这小贩赶忙收拾了东西一溜烟地跑远了。
见事情解决了,人群渐渐散去,严世蕃拱手到:“二小姐没事吧,都怪世蕃来迟了,让小姐受此奇耻大辱。”
方才这半天,林菱却一直在回想那封昨夜被搁置她窗外的书信,她盯着严世蕃诚恳的脸看了片刻,也欠着身子行了一礼到:“林菱今日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感激在心,这个人情,林菱他日定当报答。”
严世蕃见往日冷漠的林菱此刻脸上有了笑意,不由得开心许多,刚刚的愤怒顿时烟消云散,“哎~,择日不如撞日,现在正是午膳时分,刚刚听林小姐说钱包被贼人所盗,不如就赏脸与世蕃去前面的酒楼共用午膳,就当是还了这个人情了,如何?”
林菱心想,这几次相处下来,这位严公子倒也不是坏人,思虑过后点头说到:“既然公子盛情难却,那我便陪同公子一起去吧。”
“只有短短几步路,那我陪林小姐走过去就好。”
说罢二人带着随从一起向前边走去,“严雨,你去,寻遍京城也要给本公子查出来今日是哪个宵小偷走了林小姐的钱包!”
严雨忙道:“是,属下这就去查。”说罢转身离去,不过几步已消失在人群里。
林菱脑海里闪过方才严世蕃为自己出气的身影,又想起他对自己两次三番的示好,倒觉得有几分有趣,笑着说到:“不过一点银子,丢了就丢了,何必劳烦严公子的手下如此大费周章呢。”
不想这严世蕃不过片刻功夫,又恢复了一副玩世不恭的面孔,“这怎么能叫劳烦呢?林小姐貌美心善,不与他计较,我可不能忍,我要让他们都知晓,谁也不能欺负我严某人的朋友。”
林菱向来不喜聒噪之人,见严世蕃又变得如此多话,不由得摇头,心想刚刚为何竟觉得他面目可亲了起来,一眨眼又淡淡地道:“公子过奖了,我倒觉得严公子,不仅文采过人,而且身手也很了得,令人佩服。”
她明面上是夸赞严世蕃刚刚踹那小贩的一脚,实则是说他夜里擅闯夏府的事,严世蕃果然心里明了,不好意思的笑笑,摇摇头果然不再多话,与林菱一道进了那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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