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59年11月6日，夜。

这一天，离我31岁的生日只差11天。

我叫容闳，虽然说起来有点过于高调，但是我的确是大清国在海外的第一位留学生，第一位博士，也是第一位“海龟”，未来，我还会是江南制造总局的创建者，还会是中国所有留学生（詹天佑等）的“爸爸”！

我已经加入美国籍了，以我的学历、学识，我本不用回来，在美国我可以过上很好的生活。可是我有满腔的热血和抱负，无法目睹自己的祖国像一艘没有方向的帆船在黑夜中航行。为了祖国和理想，我决然地回来了。

在我面前，有两条路，这是因为此时的中国存在着两个互相对立的政权：大清国与太平天国。

因此，若要找到更适合实现我报国理想的土壤，我必须先考察清楚，这两块土壤，谁更适合播下我理想的种子。

航船顺风，一帆高悬，在强劲的东北风推动下，呼呼的帆声在寂静的夜里发出裂帛般的脆响。

我立在船头，今夜没有星月，迷蒙的江面上，前方，是不可知的终点。

终点的名字，叫做“南京”，可是住在那里的人们，将它称为“天京”。

二

1859年11月9日，上午，我们抵达苏州。一路上，我们没有遇到太平军的盘查，畅通无阻。但是苏州是太平军重要的城池，来往必须持有通行证。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问询，我们得到许可入城，见到了太平军在苏州的一名军事首领。他姓刘，长得牛高马大，身穿着红色的长袍，深情显得很是傲慢。我有些失望，一眼望去，我就知道他是个没什么教养的人，也很难有什么见识。

但是刘长官对我们非常友善，我们向他详细交流了到南京旅行的事情，但是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内心真正的目的——良禽择木而栖。与我随行的有两名传教士，太平天国对基督教传教士一直都很友好，只要我们说是为了去天京游览和布道，非常注重与外国人搞好关系的太平天国一定会对我们放行。

果然，我们顺利取得了通行护照，刘长官还给我们写了一封介绍信，当我们到达丹阳之时，可以交给当地的主将（太平天国镇守一城的军事长官）。

我发现太平天国和外国人关系的确不错，因为在刘长官的军中，就有四名被厚待的外国人。经过交流，我确知他们其实不过就是一些破了产的投机分子，可是在太平军军中，他们被奉为上宾。

傍晚时分，我们与刘长官辞行。

刘长官用基督教的礼仪，为我们吟诵了赞美上帝的颂歌，和我随行的两位传教士听了非常受用。除此之外，刘长官还送来许多家禽和一头山羊，作为我们旅途中的伙食。

到了下一站无锡，我们又受到太平军丰盛的款待和礼遇，临别又获赠了许多蔬菜水果和各种坚果，并且他们再次以唱赞歌的方式为我们送行。

一路上，我的心情渐渐地矛盾。

其实，对于太平天国，我一直是持保守估计的。虽然身在西方之时，我能看到很多媒体热情洋溢的报道——他们认为这是在东方崛起的一个基督教政权，未来的东方，将变成基督教的天下！

这一路下来，我所见到的太平军大多不错，虽然他们占领的地方凋敝不堪，荒无人烟，可是罪魁祸首恐怕还是军令废弛的清军，我并没有看到太平军对百姓有过分的行为。

可是这些太平军士兵和他们的军事领袖，很难让人对他们生出过多的期许。其实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并不信仰上帝，真正的教民只是在广西起义之初的那些人。可是这些教民只是少数，尤其在经历了多场残酷的战斗之后。为了补充实力，太平军不得不沿途在湖南、湖北、安徽、江西招纳新的士兵，而这些人，不可能及时和完全地被改造成基督徒，许多人甚至是在地方纵行多年的土匪、流氓。

虽然很多太平军战士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淳朴而善良，可是他们没有文化，他们的追求只是吃饱穿暖，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为了这个“理想”，他们可以做任何事，可是他们并没有更符合世界潮流的新思想和新的理想。他们虽然总是见到外国人，可是那些外国一些是投机分子，一些是丝绸、茶叶商人，还有一些虽然是前来传播新式理想的传教士，可是他们多半是失望而归的。因为只要一接触，他们就会发现，他们心目中的“东方基督天国”和他们眼前所见到的这个天国相差有多么的大。

——他们竟然说天王洪秀全是上帝的儿子，耶稣的弟弟？

——他们不是基督徒吗，为什么这些王爷们还是三妻四妾，听说天王更在深宫养了数十位“王娘”，整日不出宫门，不理朝政。而且他将自己的正室称为侧室，因为他说他的正妻在天上，那是上帝做主许配给他的……

可是最令我感到失望的，并不是这些。我并没有这些基督徒的狂热理想，恨不得将全球都变成上帝的国度——这简直是痴心妄想！我更在乎的是自己的国家需要什么？带领这个国家走向未来的人什么样的人？通过对这些天国将领和官员的接触，我觉得他们本质上依然只是懵懂无知的平民，他们只不过依靠暴力取得了现有的权力，说到底，他们只是做大了的绿林好汉！他们走出了梁山，盘踞了整片江东沃土。可是他们依然是喝酒吃肉，劫富济贫，对于未来，大多数人都和李逵、鲁智深没有两样。

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交给这样的一群人怎么能放心呢？

可是，我的目的地还没有到达，我也还没有真正接触太平天国的高层决策者，我希望在那里——南京——他们口中的天京，能够找到我最终的答案。

那里有我的旧相识——曾经的传教士——如今的天国首辅——干王洪仁玕。

那里也有我微弱的一点希冀。

如同一路上，夜空中晦暗的光明。

三

1859年11月18日，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南京。

我见到的第一个老相识竟然是罗孝全先生！他是一位基督教会的负责人，天王洪秀全和干王洪仁玕在起义前曾受到他的教导，如今，他来到了天国首都，成为了“国师”。

可是我并不想和他多说什么。他看上去老了很多，穿着黄色的天国服装，身形有些臃肿，两眼无神，身边也没什么从人。很难说，他在这里得到了重视。——我突然想起一个传闻，恐怕这是真的——有人说罗孝全在初次觐见天王的时候，被要求下跪，这是不符基督教义的，只有臣子才对帝王下跪，可是一个基督教国家不应有帝王和臣子——然而罗孝全不得不忍辱吞声，为了他广播基督教义的理想。

现在看来，显然他失败了。我不由自主地想：“换作是我呢？如果我在这里，会不会也会像他一样？”

第二天，我就见到了干王洪仁玕。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好客，并没有因为自己身居高位而变得很有架子。反而，那身官服让他感到很不自在，因为他是一个完全的基督教徒，而且接受了全面的西方式教育。如我一样，他知道中国未来的方向在哪里，他知道怎样才能改造这个昏聩、沉闷的大中国。

可是干王一到天京也不得不屈服了。天王给他许配了好几个老婆，让他住进美轮美奂的宫殿，成为一个和以往任何王朝没有区别的权力者。

可是干王都默默地接受了。因为他不是一般的理想者，不同于我。我完全可以在大清和天国之间进行权衡，挑选更适合自己施展才华的舞台，可是干王并没有这个机会。

他早早的成为清方通缉的造反者，加上与天王的血缘关系，他不可能也没有意愿背离天王和天国。

因此，他千辛万苦到达天京，意图改造天国的行为，本身就蒙着一层厚厚的悲剧色彩。如今，我的到来，只为从他身上确认，他是否最终会不出意外地走进他的悲剧命运。

我向他提出了四点对天国的意愿：

a.按照科学原则组建军队。

b.创办武备学堂以培养有才干的军官。

c.创办水师学堂以培养海军。

d.组织文官政府，由有才智和经验的人担任各个行政部门的顾问。

e.组建银行体系，厘定度量衡标准。

f.建立各级学校教育体系，将《圣经》作为教科书之一。

g.建立一整套实业学校体系。

我对他说，只要天国愿意接受我这七条切合天国实际而提出的建议，我将尽全力促成这些事。

干王没有给予我明确的答复。我知道，他和我之间的沟通没有任何障碍，他甚至比我更懂得这些措施的必要性。可是他沉默了。

几天后，干王没有亲自出现，却命人送来一个包裹。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木制的印信，上面刻着我的名字和“义”爵头衔。“义”是太平天国当时仅次于“王”的爵位，罗孝全的爵位也是“义”。这是很高的礼遇，可是我却又慌张又心冷。

干王的不再出现，说明我的七项措施全部泡汤，我的理想在天国可谓毫无播种的土壤。而这枚封爵印信，代表他对我的情谊和笼络，可是于我而言，这不过是空洞的许诺，以及拉我同上这艘没有航向的帆船之意。

我没有干王的那层忠义的羁绊，我的服务对象只是我的国家，大清、太平天国，归根结底只是我实现理想的舞台。

如今，天国的舞台已经在我眼中落幕，变得黑暗下去。我离去的意愿，如此的清晰而坚决。

1859年12月24日，我离开了太平天国的首都——天京，也永远诀别了我曾经的朋友洪仁玕。

数年后，天京被曾国荃攻陷，洪仁玕护幼主突围，不久被俘，就义。

关于我未来的经历和成就，百度百科上都写得明明白白了，这里，我就不再赘述了。简而言之，后来，我得到曾中堂的赏识，加入了他的幕府，而他，则助我将理想一一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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