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唐门最近出大事儿了。”
说这话时,他正坐在竹林篝火旁撕扯着兔子腿,我们一群孩子围在他身边。这是唐门训练外门弟子的火铳教官,叫唐夏朔,我们背地里叫他唐瞎说,因为他的确什么都敢瞎说,唐家堡里的几太太偷人啦,谁谁谁又被逐出山门啦,他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因为这个,大师兄没少收拾他,没辙,改不了。
“咋个事儿嘛,快给大家伙说说呗教官。”
教官的这个惊天秘料,瞬间点燃了训练一天奄奄一息的我们,唐夏朔满嘴油花,神秘一笑,埋头继续啃他的兔子。我们这群小崽子们哪里肯饶他,各个用仅剩的力气往他身前攀去。
“好好好,我给你们说,是唐门的天工坊出了大事。”
唐门四大堂口,分别是神机坊、天工坊、御卫坊、暗察司。神机坊我熟悉,我们这些外门弟子从外面来,他们是负责挑选训练以及入门的分配,唐夏朔就是来自神机坊,这个天工坊也早有耳闻,这本来是唐门内部的武器作坊,没寻思做出来的火铳质量上乘,被朝廷一眼瞧上,征为御用,官兵装备的都是这唐家堡的火铳,随着大掌门唐牢崖与蜀外各大门派推动往来,这火铳一下就火遍四洲,这是唐门的主要收入之一。这天工坊自创建以来,都是由二师兄把持着质量关,质量上从没有马虎过,今个儿怎么就出事儿了呢?
“上个月朝廷征番,需要大批的火铳装备,下令天工坊抓紧赶制一批,派我们神机坊的弟子送入了京。火铳送到兵部检查后入库,理论上折了票子咱们就该回了,岂料中间出差子,那兵部侍郎的二公子刚巧经过,随手抽了一支,开枪炸了膛,人死逑的了。兵部侍郎大怒,把咱们那些弟子连带兵部检查的人全扣了,直接上书给了皇上。”
“这还不算啥,坏就坏在不知道是兵部侍郎联合了下面官员,还是上个月那批的确有问题,一下子中原地区的大小守备纷纷上书,说咱们天工坊的武器有安全问题,一时间龙颜大怒,招了咱们大掌门过去训话,不知道大掌门怎么处理的,安然的回来了,就在昨个儿。说今天处理这个事儿,也不知道咋处理。”
听到这里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把自身带的火铳丢到一边,我们的火铳也是上个月训练开始时从山下买的,训练还有半个多月呢,这要是真炸了,人没了,还练个屁。众人问教官,我们这些可咋弄啊。他嘿嘿一笑,透着狡猾。
“你们先别扔,我劝你们都捡起来,你们训练是有严格天数记录的,你们打了多少靶,都是要入册的。靶数不够你没法子入唐家门啊,你说什么?买别家的火铳?限制啦,咱们蜀中也没有别的火铳,全都是咱们唐家堡造的。你们说买西域的火铳?早被大掌门轰出去了,衙门带着人轰的,我见过,听人说这叫保护本地经济发展,咱也不知道咋回事。”
竹林里起了风,眼前的篝火火苗已经明灭不定了。唐夏朔咬了咬已经凉了的野兔,很扫兴的把它埋进炭下面,然后轰我们去睡。我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旁边的狗子拍了拍我肩膀,我们俩人会心一笑,趴在炕上,看着窗外的竹影沉默。
“我对唐门有点失望。”
狗子凑到我耳边轻轻的说了这么一句。我点点头,同意并接受了他这种看法与情绪。我想我今晚睡不着的缘故也在于此。父母让我们投入门下,其实是花了不少功夫的,神机坊的人每年都在各地搜寻一些好苗子,长相个头儿无一不缺,买得火铳,到唐门山下习训。入门也不是那样好入,训练两个月,考核十去其五,也就是说,这大通炕上躺着的这些人,包括我在内,到最后留下的不过半数。入了唐门好处就多了,每个人分配到各个坊堂,各领着月钱,皇帝身旁的御用护卫都是在唐门挑选的,兴许哪个朝廷人过来打秋风瞅见你激灵,带你入了宫。再加上坊间各地流传的唐门江湖间行侠仗义的故事,故事里那些弟子们都手执宝玉流苏的火铳,潇洒极了。我们这些孩子们对唐门本身就带着一种憧憬与向往,甚至在内心里有些神化。
“你们都走了后我问唐瞎说,我说前两天唐家堡不是刚开了严格把关质量问题的会,天工坊二师兄又常以严格著称,怎么这次出这么大的事儿?你猜唐瞎说怎么说的,他说,放屁,名气这东西骗你们小孩子罢了,我还不知道这里面勾搭么,壬子年的时候,他还监造了一大批不合格的火药,送到疆场上,全都熄火了。要不是太后喜欢他,他早就被大师兄一枪打死了。后来这事儿二师兄被掌门关了禁闭,手底下的大小事务都由他心腹唐三炮处理,说好三年,说是认错态度良好,减减减,不到仨月出来了。那批因为这火药丧生的兵将们,抚恤都是由唐门自掏腰包,这种不光彩的事儿有甚好说的。”
听到这里我心里像是堵了棉花,喘不上气来,满脑子都是嗡嗡声。这是我最向往的天工坊啊,最崇敬的二师兄啊,怎么会是这样子呢。我们看着月影慢慢倾斜,沉默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辰,狗子把我摇醒向我告别,我看他穿戴整齐背着行囊,他对我笑道,我想好了,我还是回家吧,好好读书,搏个功名才是正道,起码不会再为了一把破枪担惊受怕被炸死,走了,有缘再见。
狗子就这么走了,我坐在炕沿上怎么也睡不着了。太阳伴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在天边冒了芽,教官们集合的竹哨声响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唐夏朔检查人数时见狗子的被褥没了,他看了我一眼,我说回家了,他点点头。
那天训练的项目我都没有记得,甚至握着那把随时要炸膛的枪也没有什么想法,满脑子都是英俊潇洒的唐门弟子,都是满疆场厮杀的兵士冤魂。一天就那样过去了,我们依旧坐在篝火前,等待教官的解散命令。新火堆在旧炭堆上,不一会就把那些炭燃了起来,地皮与脸蛋烘得暖烘烘的。唐夏朔用竹片把昨晚那只兔子撅了出来,吹了吹上面的土,撕了层皮,又开始吃了起来。
“今个儿天工坊的问题处理啦。”
唐夏朔依旧坐在他的老位置,向我们宣告事情的进态。只见他不慌不忙的找了一根棍子,把他手里那只饱受蹂躏的兔子放在火上,有人看不下去,说要不你别啃这个了,我们再给你打一只吧。唐夏朔说,那不行,啃出感情了。
“今个儿大掌门到了天工坊,大发雷霆,要求二师兄给个交代。二师兄有什么交代呢?只是磕头说着一些求饶的话,于是,二师兄手底下的那些心腹,什么一炮二炮三炮,全都拉出去砍了,昭示天下。”
“嘿,你们猜中间发生了什么幺蛾子?等神机坊的人抓唐三炮的时候,唐三炮正打算吞竹鼠自杀呢,这人我了解,他怕疼,想撑死自己,桌前面放着几十只烤好的竹鼠,他已经吃了三四十只了,肚子撑得溜圆,结果还是没撑死,众人携着他赶忙赴了刑场,最后还是死在火铳下面,笑死了。”
“你们问二师兄,二师兄能怎么着?人家该怎么干怎么干,有人替他死了,他死不了。就是可惜了那些炸膛死的将士们了,今个儿还有家属来山上闹,拉着横幅,可是能怎么办呢?赔偿有什么用呢?”
“唐门?唐门完不了的,你们放心吧。有朝廷撑腰呢,事情只要不闹的太大基本没什么问题,唐门倒了,哪里给你造这些物美价廉还有回扣的家伙?兵部那群狗崽子们各个腰包不是唐家堡送的?让大师兄去,送点票子,就没事儿了,这是炸到了兵部侍郎的公子,要是别家的,这事儿也不会捅上去。你们说百姓不答应?我听暗察坊的四师兄说,什么百姓,十天半个月的就过去了,他们没有记性的。前阵子出的什么红黄绿邪教,专门吃小孩儿,不也就那么回事儿嘛,据说现在都吃到海外去了。”
“事情就是这样,砍了几个,关了几个,掌门今个儿又向各府各县派了帖子,帖子上让各省贴个告示,说着火铳炸膛,是个别现象,再好的火铳,也会有炸膛的,不是质量问题,请大家放心。另外上个月那个批号的火铳统统回收,按原价的两倍价格赔偿。我估计明天咱们唐家山上又排满了长队,买把武器防身都能赚,他们各个美着呢。那些江湖小报们,敢发声的直接派御卫坊的人过去,和当地官府联合抓了。还是那句话,你有本事你去西域啊,去吐蕃啊。”
“今天大师兄又给我们下面的人开了个小会,尤其是天工坊的弟子,叽里呱啦我也没听懂,大概是什么重点批评,严格把关,把人民生命将士生命放到第一线,我仔细一听,嘿,跟上次火药事件如出一辙的发言。”
第二天我也离开这个地方,我把陪伴着一个多月的火铳放到桌上,轻轻带上了门。月光正好,竹影婆娑。回到家后,父母自然把我痛骂了一顿,但见我读书势头正好,骂声也渐渐消下去了。我苦读了三年书,再加上之前的底子,终于在今年鼓起勇气准备去报考县里的秀才。
县贡院前贴着一张告示,告示前人头涌动,我挤将过去,看着告示险些晕了。
“诏曰:现我朝征西,兵力告急,从今年起,考取功名者,必须有习火铳功底,以备不时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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