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客车上

长途客车上

今天得空回老家探亲，早上接近九点半钟的时候，南京汽车客运站二楼候车室入口处，手中捏着刚买的车票和身份证过了安检的我，拎起通过安检传送带的紫罗兰色双肩包，来不及背上肩，便急匆匆地奔向19号检票口。

气喘吁吁的我最后一个通过检票口，顿觉一身轻松地上了九点半钟开往老家的班车，车上的乘客还挺多，只剩最后一排空着，满车的乡音令我倍感亲切，我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平抑急促的呼吸，循着亲切的乡音打量起坐在我周围的同乡，严格说来其实根本就没有“周围”，因为我坐在车的最后一排，独自享受“卧铺”待遇。坐在我斜前方的是两位满身珠光宝气的中老年女士，一胖一瘦，二人虽属徐娘，一口乡音，然保养有方，风韵犹存，都市气十足，给人一种活得颇滋润、颇体面的直观感受。坐在我正前方的是一对母女，女孩大约六七岁的样子，扎着一对马尾辫，乖巧地侧身依偎在母亲的臂弯里，从母女俩不多的小声谈话中可以判断出女孩刚从南京儿童医院出院。

列车员上来清点了一下人数并督促乘客系好安全带，大约一分钟后，汽车启动，缓缓驶出车站，车厢内渐渐安静下来，偶有两三位女旅客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用微信轻声细语地向母亲传递班车已出发的消息，亲昵的“妈”声四溢，香味弥漫整个车厢，“拜拜”声过后，车厢内又恢复了安静，在这弥漫香味的安静中，我似箭的归心钻出急速移动中的车门缝隙，……从老家小区内一扇正飘出喷香糖醋排骨味的窗户钻进妈妈的厨房，陪伴妈妈烹饪她的下一道拿手菜……

到了长江二桥收费站，车的减速慢行才将我的那颗“躁动不安”的归心拽回。过了二桥收费站，车速明显加快，车窗外，天空瓦蓝瓦蓝的，冬日暖阳几无遮拦普照下的城郊景色，除了快速移动中的以绿色为主、杂以红黄等其它颜色的行道树外一片枯黄，然而并不给人以凋零、萧瑟之感。疾驶其间的客车若一支硕大的画笔，在这块以枯黄为底色的硕大调色板上快速涂抹；又似一间快速移动的阳光房，房内温暖而温馨，飘散着欢乐喜庆的味道，正将房内的人们带至更加温暖、温馨的地方。

我将目光从车窗外收回，从包中取出这几天一直在阅读并享乐其中的老舍先生的散文集《时有雅趣在人间》，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立刻翻阅它，继续品尝这顿“文学大餐”，我的目光再次被车窗外这并不算美丽的城郊景色所诱惑、吸引。我突然望向那太阳，眯着眼，专注地、贪婪地望着，若孩童时没有杂念地望着，好像长大以后不被允许或者没有时间这样望似的。万道金光折射进车窗，在眼前闪烁，使人有远离俗世、置身仙境之玄妙感，我忽然觉得自己是这世上跟太阳最近、最亲的人。

我正沉溺在这仙境之中，突然一阵爽朗的笑声叩痛我的耳膜，将我从仙境拽回俗世，我略带恼怒地扭过头，原来是坐在我斜前方的那两位保养有方、风韵犹存、一身珠光宝气的中老年女士正共用一部手机跟谁微信视频聊天，聊得可谓旁若无人、津津有味、笑语喧腾。我正欲压住内心的怒火，勇敢地却又绅士般地善意提醒二位，不料异口同声的一句绝不拖泥带水的“国骂”钻进我的耳朵，令我理性地将已到了舌尖的话又费力地咽了回去，接下来几分钟的聊天内容更进一步证实了我的预判——我可能离媒体报道、传闻中那令人生畏、惧而远之的所谓的“中国大妈”仅有一只手臂的距离，“识时务者为俊杰”、“忍一时风平浪静”适时从脑海沿着经脉至心脏，将我那颗被勒得皱皱巴巴的心抚平。在这几分钟时间里，不时有乘客回头，但大家表现得都挺“绅士”、“淑女”，最多也就皱皱眉头，投来不满而无奈的复杂目光。

我无奈地打开那本《时有雅趣在人间》，可耳边刺耳的的说笑声令我坐卧不宁，更别提遨游书海了。我开始后悔自己早上临出门的时候犹犹豫豫中将平时随身携带的耳机留在了家中，令眼下的我惹不起也躲不掉；同时，为自己读了许多年的圣贤书却离孔子所说的“君子”人格相距甚远而自责，又为自己修心养性许多年却至今未能修得清净之心、平和之性而羞愧。

大约十分钟后，她们的微信视频聊天终于结束，我长舒了一口气，不料没过几分钟，她们的手机又“执着”地响起微聊的声音，成为她俩“作恶”的工具，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抓狂，小声嘀咕了一句“请你们小点声，好吧！”，不知是她们没听明白还是根本就没听见，丝毫未打折扣地继续她们的“表演”，从她们的皓齿红唇间吐出的消遣享乐活动、奢侈品牌、某总、某局等词汇伴随几句粗鄙之语在她们的额头上方上下翻飞，我突然庆幸自己刚才只是小声嘀咕，小得她们没听明白或者根本就没听见，因为已经很明显，她们是阔太太、官太太的概率很高，而且是属于有强烈的“夫贵妻荣”意识，自身综合素质很low却活得很高调的那一类；或者她们本人就是所谓的“成功人士”，无论这种成功是合理合法的还是悖理非法的，无论它是有价值的还是无价值的，重要的是“成功”本身，至于其过程怎样、手段如何对她们而言绝对是次要的，她们对此是毫不在意的，其实就是普罗大众又有几人在意？有谁在意头顶光环、脚踩祥云、身着拖地华服、“金玉其外 败絮其中”的她们那屁股上的肮脏？现实中的德福相悖，因果相离现象尽管并非常见却也并非罕见，北岛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仍不时飘荡在夜空。我甚至想抽自己两嘴巴，为何如此嘴欠？万一我冲动之下的小声嘀咕被她们听着怎么办？我想过后果吗？我是她们的对手吗？万一有事车上的其他心怀不满的乘客会成为我的“援军”、“盟友”吗？多年来的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令我对此没有多少信心，不抱多大希望。普罗大众为何变得如此谨小慎微，原因我能想出一二，至于何时变的我还真是说不准。令我细思极恐的是：我差点儿瞬间爆红，一日成名。这绝不是我危言耸听，动点脑筋想想，若是我的小声嘀咕被她们听见惹得她们不快而爆出几句若“我夫是某局长”或“我是某总”的“雷语”，甚至对我施以拳脚，被车上某位好事者、好心人、或者某位靠网络流量变现赚钱的主拍下视频发到网上，我岂不是被迫瞬间爆红、一日成名，如此爆红、出名那得有多可怜、可悲、可恨！退一步讲，即便没有引发她们的暴脾气，她们只是心怀不满，很有“涵养”地扭头对我翻翻白眼也会令我心跳加速；再退一步讲，她们连白眼都没有向我翻，仅仅只是扭头望望我，脑海中记下了我这张充满惊惧、后悔、无奈、不满等复杂表情的脸，尽管从她们的言谈举止来看这一可能性很小，可万一她们是我老家某位亲友的某位亲友，机缘巧合地在某个场合重逢，那得有多尴尬？谢天谢地，也谢谢自己的懦弱，我刚才冲动之下的小声嘀咕小得仅有自己能听得见。

又十分钟过去了，她们的“精彩表演”仍在继续，突然，一个稚嫩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奶奶，你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了，……”话没说完，女孩的妈妈急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小嘴，并用余光瞥了一眼坐在过道另一侧的两位“中国大妈”，目光中隐隐有一丝不安，小女孩疑惑不解地望着她的妈妈，眼睛睁得大大的。车厢内顿时静了下来，只能听见车窗外空气与玻璃、车轮与路面快速摩擦所发出来的声音，坐在前排的好几位乘客扭头后望，但都不约而同地没说话，即便有一两位窃喜、解气的乘客、包括我自己想给小女孩“点赞”，也慑于眼前这冷冰冰的寂静气氛，将已至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十秒过去了，二十秒过去了……除了那两位女士悄悄地关闭了视频聊天闭目养神，抑或是闭目反省，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们终究没有彻底堕落到跟六七岁的小女孩一般见识，尽管我已经准备好做小女孩的“援军”、“盟友”，可我总觉得自己有哪儿不对劲，用手摸了摸脸颊，滚烫，又摸了摸心脏的位置，跳得很乱。脸颊为何烫，心跳为何乱的原因我是知道的，是小女孩未经过理性考量、利弊权衡、闪烁着纯真光芒的话语令我这个成年人汗颜、羞愧，我猜测，车厢内脸红、心乱的人不止我一个，甚至很多，如若我猜错的话，那社会真的到了需要我们这些心理、精神“生病”的成年人集体做深刻反省的时候了，否则这个身体生了病的小女孩她的心理、精神也会被我们这些“病人”传染吧！我们都将会成为她以及她的同龄人的“罪人”。

车匀速地行驶在我们回家的路上，但愿这车上发生的事情引发我们普遍的沉思，持续、痛苦的沉思中迈出通往精神家园之路的艰难而坚定的步伐！

（写于2019年12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