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在我的身边，有这样一对奇怪的老人。
当时我大约十一二岁，也就是刚刚脱离懵懂的年纪，每天都和伙伴们在村里疯玩。
两位老人就是我一个玩伴的爷爷奶奶。
在他们的那个年代，没有自由恋爱，也没有婚前的相处磨合。都是按照习俗由媒人介绍，然后通过祖上相传的礼节完成婚礼。他们也不例外，从相亲认识，到举行婚礼全由父母操办，然后开始自己小家的柴米油盐和生儿育女。这俗称“完任务”，当子女成立小家，父母的养育子女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也许这就是他们不幸的根源，没有婚前的了解，没有人分析他们的性格是否适合，也没有人会在意他们婚后是否幸福，就这样，他们走到了一起。
老爷爷是一个固执的老学究，除了工作，差不多每天都是一个人呆着。没事儿爱听听评书，看看报纸，听的是历史人物，看的是国家大事。他的这些知识讲出来没人听得懂，说出来没人愿意听，在那个年代，人们还是更愿意去讨论如何种庄稼，如何养牲口，所以他也只能一个人。他做事一板一眼，不知变通，一看见有人违背了祖宗的规矩，脸色会马上难看起来。那时候刚刚开始土地承包制，人们的思想也越来越开放，刚开始人们对老爷爷的话还听着些，后来听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所以老爷爷也就越来越孤单。他对人，也从来都是一副严肃的面孔，对孩子也不会有些许和善，所以我们那群小孩儿都有些害怕老爷爷，从不敢去打扫老爷爷的清静，只是会经常会从他的窗户外听到从屋里传出那个年纪尚未懂得的只言片语。
老奶奶则是一个和老爷爷完全相反的人，爱唱爱跳，喜欢和人玩闹，开各种没有边际的玩笑。村里每逢节气都会表演一些节目，老奶奶哪怕放下家里的事都不肯错过。哪怕是到了一把年纪的时候了，还是喜欢和一帮年轻人在一起玩扑克。喜欢花草，院子里种着各色鲜艳的不知名的花朵，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寻来的花籽儿。开了花儿就把种子送给邻居的年轻媳妇儿们。老奶奶很是平易近人，一有好吃的就分给我们这一群小孩儿，所以我们也很喜欢围在老奶奶的身边讲那些古老的故事。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互相看不上，他嫌她不庄重，她嫌他太无趣，本来应该是相互携手一生的人，却似乎变成了人生的死敌。老太太耳朵不好，老头儿常在背地里骂两句，她也听不见。老太太则在老头儿离开的背影后边给他一个要命的眼神儿或者用手指狠狠地戰他两下。两个人在背地里的小动作也就成了他们相互嫌弃的生活的常态。时间久了，周围的邻居也就习以为常了，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反正，他们的日子就过成了这样。
打我记事儿起，就没见过他们两个说话。他们家有一前一后两座房子，两位老人就各居一所。平日里各忙各的，互不干扰。到了吃饭的时候，老奶奶做好饭就让小孙女去叫爷爷吃饭，或者直接让孙女给他端过去。哪怕是吃完饭送碗的时候，老爷爷都是趁奶奶不在把碗放下就走。有事的时候或者需要用钱的时候，小孙女就成了他们的传话筒。反正，就是创造各种条件找到沟通的方法，就是不肯主动和对方说一句话。
那些年轻的媳妇儿不懂他们的关系，常常在背地里说，两个人一辈子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呢？是啊，有什么过不去的呢，用现在的理论说，就是两个人的生活态度不同，或者也可以用更时髦的话说：三观不合吧。没人能理解了他们，也没人能劝和了他们，没有办法，只能由着他们这样过下去。
就这样，他们的日子也和别人的日子一样一天天地过了下去。如同一滩死水，没有波澜，没有生机。那时候社会上已经开始出现了离婚的火苗，但是他们却没离婚的想法，他们没有吵架，没有打闹，也许更没有仇怨，所以他们也就没有离婚的理由。生活如同无比高大的宫墙，束缚着他，也束缚着她，彼此都出不去。
本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老死不相往来。然而剧情有了反转，因为年迈的老奶奶生病了。因为老奶奶平日和善，村里人都提了礼品去看望她，安慰她，希望她能快点好起来。然而老奶奶病得太严重了，再也没能从床上起来，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村里人都是一阵唏嘘。
后来的一天早上，一条新闻不胫而走，原来是老爷爷去看望了老奶奶。两个冷战了一辈子的老人，忽然在一个人生命的尽头冰释前嫌，终于同框出现，的确应该是一个不小的新闻。
我没有亲眼见到两位老人的会面，只是听人说，一大早的，老爷爷就穿戴整齐从后院走到了前院，没有犹豫，径直走进老太太的房间里，在老太太的床头坐了下来。这也许是老头儿这辈子唯一一次低头吧，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老太太已经不太会说话了，只能认得人。两人也无太多的话，就那么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因为再多的话，都不足以去挽留一个人的生命。还有就是因为，老爷爷本来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在这个时候，更是无法用具体的语言来表达那些积攒了一辈子的话了。
我想，当时的两人应该已经将一辈子的积怨冰释了吧！古人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时老太太是否想对老头子说要保重身体啊！老爷爷是否想说，老婆子啊，这辈子我们是为了什么呀！他们是否都在后悔这一辈子的固执，是否都在奢望生命重新来一次，是否都在相约下辈子的相约。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我们只知道，这场一辈子的争执，以遗憾的方式收场了。
老太太走了，走得很平静。
出人意料的是，老爷爷没几天也走了。没有生病，没有意外，很突然。
也许，这就是上天注定的两个人，哪怕一辈子不语，到最后还是要携手同行。
本是世间最平常的两个人，一个最平常的故事，却留给人们最深刻的思考。
人生，最应该坚持的是什么，是心里的那份固执吗？这两位老人固执了一辈子，除了彼此的伤害，还得到了什么呢？如果各退一步，他们会不会过的是另一种人生呢？
我想，人生最应该坚持的是爱。爱是妥协，爱是让步，爱是为了对方过得更好。给自己爱的人让出一片田地，让他存在于自己的生命之田，让这份爱生根发芽，逐渐枝繁叶茂，才是爱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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