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去医院看病,邻座来了一位发花鬓白的老太太,拎着大包小包攥着病历,等着儿子去取化验单。
是那种,我最爱的老太太的模样。像我最感念的中学老师,也像是姥姥的模样。话不多,眼睛大而有神,笑起来,即便是脸上堆叠的皱褶,亦像是时光的宝贵馈赠,自成优雅,自有风骨。
我们是从一张核磁共振单的注意事项聊开来的。
她说:老了呀,连做一个手术也麻烦的很。前一段时间胳膊老是难受,我也没在意,后来发现抬不起来了,才赶紧来看。大夫说要做手术。但手术也有很高的风险。说是要先做各项检查,都没问题,人家才敢给咱做手术。我这身子骨呀,其实一直挺好的。没什么毛病的……
她是一直笑着讲的,所以下一秒突然哭出来的那一刻,我是真的手足无措。
她说:不过我们这把老骨头,谁知道呢,谁知道哪天没准就死了呢。
她嘴角还是挂着笑容的,可是眼泪却无可抑制大颗大颗地从她眼中砸落下来,我甚至能看到她努力地控制,略带为难地向我抱歉式的撇嘴,可是那样汹涌的情绪,任她全力控制,终究呼啸而来无法阻拦。
像是很多很多次,我特别委屈特别无助特别难过,却还硬想要让别人安心离开时那样纠结的面庞,嘴角笑得安然,眼里却挡也挡不住地在叫嚣,心底多疼。
她说:我们这一辈啊,过了太多苦日子。
而我也从她零零碎碎的叙述中,依稀拼凑起她的一辈子。
她是属小兔子的,算起来今年,77岁了。
她和老伴是在单位认识的,在她就职的昌平的一家中学。她和他,就这样水到渠成般的情投意合,于是结婚买房,生子育女,渐渐老去。像极电视剧里花好月圆白头偕老的庸常桥段。
佳期,如梦可人生呀,来路长长,命有玄机。
他是五年前走的。
他刚走的那一年,儿子怕她出事,陪着她住了小半年。看她还是热热络络的生活,微笑,唠叨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渐渐也放下心来。
他们不止一次让她过去,和女儿,和儿子,一起生活。
她试过的。
她说:我们老人家终究太古板啦,和他们住不来的。像我九十点就睡觉早习惯啦,住过去,我也睡不踏实。早上他们又要六七点起来,我也紧赶着起来吃饭,终归太折腾啦。
我还能动,还是想过自己的日子。
美好如画之后,她像是忽然想起自己的手术,开始埋怨自己:就是这胳膊,当老师落下的病,理疗也没见好转。今儿跟我闺女说,她是高法,最近党代会实在走不开,儿子上班赶忙请了半天假过来陪我。唉,这身子骨就是太不争气了。
这也不算什么的。我跟大夫说,您看怎么治,多难多费劲,我也配合您。
毕竟我们这一辈子,过了太多苦日子了。
这句话,她说过好几次。
我当时拍着她的肩,很想说:苦日子过去,就是好日子啦!日子一天比一天,总归都是要好一些的。病好治一些,年头好熬一些。
可是看着她哭得发红的眼眶和她细细密密灼人眼的丝丝银发,这句话如鲠在喉,在我心里兜兜转转,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还能有多久,所谓更好的日子?
她所谓的苦日子,我又能真的体会多少呢?
我才不过活了这么长一段,哪里见过什么人世荤腥血泪,哪里能真的体会那些暗夜里踟蹰前行的艰难。纵然真的感同身受,以她更为广博的年岁阅历,我绞尽脑汁能说出的道理,她又怎么会不懂得?
过去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中年的儿女,各有为难处。
突来的大病,确该好好治。
她都懂的,她那样体贴周到哪怕哭也宁肯对着一个陌生人隐忍地微笑着倒尽心事,看到儿子回来赶紧擦干眼泪微笑自若的温良性子,良母贤妻一世,为人师表多年,什么道理会不懂?哪里还真的需要旁人来指点人生?
可偶尔又偶尔,还是想要敞开心房,对着谁一句句一段段说一说啊。
孤单的清晨里一个人疲惫地做早饭的时候……从女儿家因为习惯不合睡得不好的时候……突然觉得胳膊疼得厉害在暗夜里害怕得心慌的时候……活到一把年岁,送别几多旧友,半截身子已经入土和死亡贴手对视的时候……那些心酸,那些委屈,那些害怕,那些连她自己都觉得不足为外人道近乎琐碎的小事,一件件一桩桩,也只是想要个听众而已啊。
一个亲厚的,体己的,听她絮叨也不会厌烦的听众。
她甚至不求感同身受,不求相惜相怜,不求高山流水遇知音,不奢求有人真的懂她心底沟沟壑壑这么多年层叠交错的的那些起伏心绪。
就只是想在过完这辈子前稍稍停一停脚步,聊一聊这时光这日子,词不达意也罢,颠三倒四也罢,你且听一听,好不好?
你且不要走,好不好?
可这样的话,又可以对着谁说呢?
孩子么?不可以的,他们会担心,会自责,会内疚。这些话说出来,会给她们已经焦头烂额的人生凭添又一桩心事。
而同事太远太疏,朋友散落天涯。
我想,要是她的他还在,该有多好。
我静静看着她,脑海里却一点点无法抑制地浮现出姥姥的脸庞。她不善言语,甚至于寡言少语的地步。姥爷去世后尤甚,她再不说旧事,再不提旧人,仿佛杵在时光里默默地一点点老去。
太长寿的人总会给人一种假象,好像时光在他们身上悄然暂停。日复一日,斑驳的金质耳环,锃亮的银色手表,聒噪嘈杂的老收音机和她缓慢移动的脚步声。有时我会忽然错乱,看着她,好像我也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好像她也还是身边有他的模样,时光的尺度,在她身上,终于垂手言败,彻底失效。
从前不曾细想,现在却一点点禁不住猜测,她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心绪,特别想和谁说一说?配合老爸老妈晚起而明明醒来却挺在床上按住我一起装睡的时候;眼睛一点一点及至完全看不见只能扶着碗边一点一点喝粥的时候;心压锐减每次呼吸都剧痛瘦的几近脱形的时候……她的那一辈子,那一辈子苦,一辈子甜,一辈子里的心绪起伏担过的惊害过的怕忍过的痛挨过的日头,终究在他走后,成为闷在心底,沉入棺木,任旁人伸尽手臂,永远也无法再开启的秘密。
人生这么长一段呐,好多心事其实还是最想断断续续地,在闲时说共你听的。好多感怀,旁的人终究未必懂吧。回望这辈子长长岁月里,只得你,回护我近乎全部的倔强放肆绝望委屈。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人生山水一程又一程疾驰飞逝,小小的我们哪怕曾经多么豪情万丈欲与天公试比高,却总有那么一刻,只能被命运钉在原地,攥紧拳头,隔着浓雾般迷茫的尘世,和心底深深扎根的人,忍着眼泪轻声说再见。
他们走了,连带那些时光也一并暗淡褪色,连带那些幽微心绪,从此遗落天涯,摇曳无人和。
我们活着,有时竟是这么孤独的一件事。
身边人潮汹涌,亲的疏的远的近的那么多面孔,交错着闪动。可还是有些话,有些心底戳着心窝疼得落泪的话,你却再别无选择,只能和自己,永远和自己,有一搭没一搭的自说自话。
我爱你我看着她攥着病例单低声细语,一点一点,终究没有忍住红了眼。
其实我们心底最稀罕的那份珍惜,最渴望的那份理解,终归还是,只有寥寥那几位能给。
我真的希望,她的余生里,我的余生里,我们的余生里,都不再有那样孤独无助的境况。
无需担着满腔心事,欲说还休,欲语泪先流。
但如果,如果还是避无可避有那样的时刻,哪怕对面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哪怕旁人侧目指摘,也还是想要在此刻放声大哭,哪怕回响寥寥,哪怕无人劝慰,也还是想要说一说的话。
请你一定说出来。
这大大世界纵然时有凉薄铁面,却也不乏滚烫温柔。总会有怀抱,在你身旁,抑或在你心底。
站在2016年的尾巴尖上,想着这个笑容浅浅老太太的眉眼,忽然不可抑制地想起林忆莲“至少还有你”里那句歌词。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
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
而你在这里,
就是生命的奇迹。
多想和你一夜白头再无兜转新的一年,新的每一年里,我都希望那个你可以放肆说心底话的人,一直陪在你身边。
哪怕现在没有,祈祷你终究能遇见。
哪怕不会再有,希望你至少曾遇见。
我很喜欢的2016,再见。
bye bye,my dear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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