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奶奶生病了。
她中气十足地给大伯打电话，要求他开车回老家接她去医院。拎着行李背着钱包，雄赳赳地跨进车门。
“哪里不舒服？”
“全身，全身都不舒服，我必须做个全身检查。”
于是医生开出了所有检查项目，CT，B超，血检，尿检…
高血压性心脏病。医生开了住院手续。
2014年腊月20日，奶奶住进了医院。
这家私立医院离我家很近，但是奶奶拒绝了妈妈请她到我家的邀请。
“医院住着舒服。”她说，裹着毛衣钻进了白色的被罩。
2.
早饭是馄饨，我给奶奶送去时她躺在床上休息。
“吃馄饨？我最不喜欢吃馄饨”奶奶一边说一边皱着眉毛夹起热腾腾的馄饨。我给她倒好热水，拆开她的药袋，每天早中晚护士都会把该吃的药送过来。
我收拾昨天晚上的药袋，发现两颗红色的药丸还躺在里面。
“昨天的药怎么没吃？”
“噢我待会儿一起吃”
“药怎么能乱吃啊？！医生说什么得听啊”我把昨晚的药袋扔了。
奶奶吞咽着热馄饨，喝掉汤以后把碗递给我，靠在枕头上不说话。
“中午想吃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吃。”
我提着保温桶起身走了。
3.
“高血压性心脏病是高血压引发的”我爸扶了扶眼镜，对刚关了店铺开车到医院的伯伯解释，“只要按时吃高血压药本来是不会出这种状况的。”
婶婶看了一眼奶奶，“大哥给你带的高血压药吃了吗？”
“吃了，每天都吃”奶奶说，“但是村头的尹医生给我测血压时不让我吃了，他说再吃就成低血压了。”
“放他妈的屁！”爸爸暴躁地骂了一句，“他懂个锤子！早跟你说有病给我们打电话不许去他那儿你就不听！”
奶奶有些忌惮爸爸，低着头不说话。
“总之以后不要乱吃药，医生怎么说怎么做。”伯伯替爸爸补充。
“我每天都吃的。”奶奶冲伯伯点头。
我想起了早上药袋里的红色药丸。
“明天吃什么？”妈妈问她，“明天眼镜要帮着守铺子，我给你做好让月月送来。”
眼镜就是我爸。
“什么都不想吃，我什么都不想吃。”奶奶摇头。
4.
我给奶奶送午饭时隔壁床的亲戚来了。
隔壁床住院的是个老奶奶，糖尿病加肺心病，血糖太高不敢做手术，肺快坏完了。陪着她吃饭的是她侄女，拎着一堆吃食，大嗓门给她讲笑话，两个人吭哧吭哧地笑。老奶奶手一挥让老伴替她下楼打水洗碗打饭，指挥得老爷子团团转。
奶奶就这样寂寥地看着她们。
“今天午饭是鸡汤炖海带。”我打开盖子递给奶奶。
“鸡？我最不喜欢吃鸡了。”奶奶把汤倒进饭里拌了拌，夹了两根海带，窝在被窝里吃起来。
“今天天气这么好，我扶你出去走走吧。”
奶奶看了眼窗外的太阳，摇摇头，不去。
“养病就要多锻炼锻炼，今天阳光好，外面不冷的”我拿起她放在床脚的外套。
“我心脏病，走不了，喘不过气。”扒拉两口饭，她把碗递给我，顺着床单滑进被窝。“我吃完了，你走吧，把碗给你妈洗了”说着闭上眼睛开始睡午觉。
5.
住院的第四天，爷爷来了。端着一张板凳，坐在墙根。
里面是刷得干净的白衬衣，外面套着外套，下身西装裤，黑皮鞋，还戴着白帽子，外套口袋里放着他的墨镜。即使退休这么多年依旧退休老干部作风，保持大队书记的做派。
“爷爷今天不走吧，晚上住我家，明天可以来照顾奶奶。”
“不不不”爷爷摆着手，“家里还有农活。”
“都快过年了有什么活。”
“就是有活。”
奶奶插进嘴来，“你就让他回去，家里活多，还得喂狗，我养的鸡也得喂，等几天得拿到街上去卖了，好几十呢。”
正说着，隔壁床老奶奶打着电话咆哮起来，“我说了不许给我钱的，我都半截踏进坟墓了要什么钱，回来给我拿回去！都快没的人了，一万块也拿着没用！你还听不听我话了？下午就来拿……”
听到钱这个词，奶奶转头听隔壁床去了。
“奶奶今晚上到我家洗个澡吧？”我问她
“不去，冷死了。”
“有热水器，水很烫啊。”
“不去。”
最终爷爷午饭都没吃就回去忙活了。
6.
有人来看望奶奶了。婶婶的母亲，奶奶的亲家。
我随堂妹叫她一声周外婆，她笑吟吟地跟我拉起家常，又拿出一个红包给奶奶，说是先祝奶奶早日康复。
奶奶皱了皱眉头，收起来了。
跟妈妈一起请周外婆吃了顿午饭后她回家去了。
刚进病房把保温桶递给奶奶，奶奶就将早上的红包拿出来，抽出里面的两百块钱扔给我。
“我不要，这是你的红包。”我又给她收进红包里递给她。
“我拿着干什么，你都这么大了，拿两百给你买衣服。”说着她又扔给我。
这可是20年来我从奶奶这里得到的最大笔红包啊，两百块呢。
妈妈冲着我使眼色，“你就收着吧，以后工作了也给奶奶红包。”
“谢谢奶奶。”我把红包放进包里。
奶奶的眼神随着红包飘了又飘，嗯了一声。
两百啊，之前我的压岁钱了只有五十啊。
“都快住一个星期院了，我觉得我都好得差不多了。”奶奶说着对妈妈晃了晃腿，“还有三天过年了，该回家了。”
我妈点点头，“明天我去问问医生，今天晚上去我那儿洗个澡吧？”
“不去，冷。”
第二天腊月28，医生告诉奶奶可以回家过年了。
“什么？回家？我还没好呢！！”奶奶十分震惊，“我还走不动路，我还吃不下饭，就只治好了咳嗽，我什么都还没好啊！”
“这要不是快过年了，我一定还要住一个月院，把我这个病彻彻底底治好，人家隔壁黄婶，输了一个星期液什么都好了！过完年我还得再来一次。”
“一个星期才花了一千块嘛，住院很便宜嘛。等过完年我要彻彻底底地再住一次！”
年夜饭的餐桌上，奶奶端着碗，一次次重复上面的话。伯伯终于忍不住，“大过年的能不能说点别的？”
奶奶一拍桌子，因为气急青白的脸涨得猪肝红“不爱听你就滚出去吃！”
“你就让她说不行吗？”爷爷也将碗往桌上一杵。
村子里有人放烟花，噼里啪啦的烟花绽放在天空中将黑夜染成五颜六色，斑驳着整个院子，每个人脸上都是不同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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