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提出一个问题:“民间”的范围是什么?我们所说的“民间”就是与“官方”相对的吗?可是为官者又何尝不是出自于民?这样的分法似乎并不准确。
之前我自己理解为,“非民间”的含义大概是成套的、有核心、有经典、有师承的系统传承;可是民间技艺的传承难道就没有核心、没有系统传承吗?这样看来,确定我们要论述的范围似乎有些难度。
看过《天工开物》这本书,我才似乎有些理解了。书中的资料无一不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由千千万万的民众自己在长期实践过程中,对经验的不断总结、传承和创新,而不是像西方那样由“科学家”个人操作,脱离于生活、在密闭的实验室中得来的所谓“科学实验”,也许,这就是中国的“民间”意义。
为什么要选择从《天工开物》这本书的角度来解读中国民间技术呢?
从这本书的内容来说,《天工开物》的书名取自《尚书•皋陶谟》“天工人其代之”及《易•系辞》“开物成务”,作者说是“盖人巧造成异物也”(《五金》卷)。最早版本为明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刻印,是一部总结我国明末以前农业和手工业技术成就的百科全书,分上、中、下3部,原有20卷,只刊刻18卷,描绘了130多项生产技术和工具的名称、形状、工序。
其中,上卷记载了谷物豆麻的栽培和加工方法,蚕丝棉苎的纺织和染色技术,以及制盐、制糖工艺。中卷内容包括砖瓦、陶瓷的制作,车船的建造,金属的铸锻,煤炭、石灰、硫黄、白矾的开采和烧制,以及榨油、造纸方法等。下卷记述金属矿物的开采和冶炼,兵器的制造,颜料、酒曲的生产,以及珠玉的采集加工等。包括当时许多工艺部门世代相传的各种技术,并附有121幅插图,注明工艺关键,具体描述生产中各种实际数据(如重量准确到钱,长度准确到寸)。所以,这本书就是中国古代针对农业和手工业技术的记载中为数不多的书籍之一;而且本书内容很详实,包括容纳的范围很广,关于数据图案等等的描述也比较客观精确。
从时代背景来看,这本书写于明代末期,正是商品经济开始发展、资本主义萌芽刚刚开始出现的时候。生产力的发展、生产技术的提高使百姓渐渐走出了自产自销、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农产品、手工产品开始有了富余,越来越多地成为用于交换的商品。反过来,人们对商品的需求又促进了工艺技术的进一步提高。这一时期正是一个民众对以往工艺技术总结、传承和创新的特出时期。
从思想观念来看,这个时代不再像从前那样顽固地恪守“重农抑商”观念,至少本书作者宋应星是以“民以食为天”的实用精神作为贯穿本书的思想,只要于民有益的工艺技术,他都进行尽量详实地描写和记录,书中的很多技术工艺,是民众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之中反复推敲,屡屡得到验证而精选出来的、作者认为值得推广的先进生产方式,因此可以说本书所提及的工艺技术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在此书中,我只选取上篇《乃粒·稻灾》中的一段作为本文分析的重点:“凡早稻种,秋初收藏,当午晒时烈日火气在内,入仓廪中关闭太急,则其谷粘带暑气(勤衣之家偏受此患)。明年,田有粪肥,土脉发烧,东南风助暖,则尽发炎火,大坏苗穗,此一灾也。若种谷晚粮入廪,或冬至数九天收贮雪水、冰水一瓮(交春即不验)。清明湿种时,每石以数碗激洒,立解暑气,则任从东南风暖,而此苗清秀异常矣(祟在种内,反怨鬼神)。”
这一段翻译成现代汉语大概意思如下:早稻种子一般在初秋时收藏。如果烈日当午时曝晒,种子里的火气还没有散发就急忙装入谷仓封闭起来,稻种就会带暑气(太勤快的农家反倒会受这种灾害)。第二年播种之后,田里粪肥发酵使土壤温度升高,再加上东南风带来的暖热气息,整片稻禾就会如同受到火烧一样发灾,这会给禾苗和稻穗造成很大的损害,这是种子的第一种灾害。如果稻种等到晚上凉了以后再入谷仓,或者是在冬至的数九寒天时节收藏一缸雪水或冰水,(立春之后收藏的就没有效果)。到来年清明浸种的时候,每石稻种泼上几碗,暑气就能够立刻得到解除。这样任凭东南风吹拂带来多高的温度,禾苗稻穗都会长的很旺盛(病根是在稻种里面,有人却无知地去埋怨鬼神)。
从以上这一段,我们首先可以提炼出这么几个观点:1.收种时曝晒的暑气会贮藏在种内待来年下种后发灾;2.土温增高、东南热风会引动和加剧禾苗热灾;3.谷种晚凉入仓则暑气褪去;4.冬至冰雪水可克制稻种内暑气。
这其中包含着典型的中国传统民间智慧。比如,其中观察到“当午晒时烈日火气在内”谷种会带暑气,而且如果当时不做处理散去暑气就直接入仓关闭,暑气一直会留存到第二年下种后仍能发挥作用造成灾厄。这种种子受暑气的情况用西方的温度、湿度等等度量单位无法精确测得,但是受了暑气的种子其性已异,只有到来年发苗之后才能得以体现。
其中还有提到用“冬至数九天收贮雪水、冰水一瓮”来解暑气,这一句中除了提及政历二十四节气之中的“冬至数九天”,并且还特意在其后及时说明“交春则不验”,其中的道理也很深刻。“冬至数九天”大约是指冬至、小寒、大寒这几个节气,是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时候,此时取用的雪水、冰水,必然带有极寒的属性,而立春之后的雪水、冰水就没有这种极强的寒性了,所以说“交春则不验”。以这种极冷的寒水贮藏到“清明”时节湿种的时候(俗语道“清明谷雨两相连,浸种耕种莫迟延”,由书中记载可见农户习惯于按照二十四节气进行耕作生产),其寒性依然不失,正好用来解去种子里的暑气——以寒气解暑气,这也是应用到五行生克之中水火相克的道理。
所以,民众在生产之中已经注意到,在特定时刻,谷种容易受到特定的影响,其外观无异,但性状已经改变。这种性状的改变会潜伏一段时间后才显化出来造成灾害;他们也注意到二十四节气的规律和五行生克的规律相配合可以用来指导生产。而且这其中的先后顺序必定是,民众先掌握了寒暑节气的普遍规律和五行生克的抽象道理,才会想到尝试在“清明”湿种时用“冬至数九天”收集的冰雪水去对治种子里受到去年“秋初”的烈日火气。这其中的时间运作很有讲究,方法也别出心裁,得到的实践结果是:“则任从东南风暖,而此苗清秀异常矣。”解决了种子的内部问题,外因再如何泛滥也无碍禾苗的生长。
最后一句括号里,作者加的评论意味深长——“祟在种内,反怨鬼神。”既然辨明了稻灾的原因是在种子内部,因受暑气影响而来年发灾,便能想到相应的对治办法——“晚凉入廪”以宣发暑气,或以“冬至数九天”冰雪水在清明时候“立解暑气”,从而在禾苗发出之前解决了灾因,这是劳动人民通过长期观察与实践总结出来的、能够“防患于未然”的方法,于灾厄不可见之时,通过把握各种节气的性质加以判断和解决。
由此看来,民间技术的道理是极其精微、灵活的:精微到需要细心体会一时一物的变化(午晒时、晚凉)和辨析微妙不可见的属性(暑气、冰雪水的寒气);灵活到广泛运用四时节气中物性相反相成之物,于种因未发之时,对问题加以禳解和排除。其心思之巧妙,今人未必及也。而没有掌握这些道理和技术的人,恐怕只会一味地推怨于鬼神了。
总而言之,民间技术的传播和应用不仅能够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准,而且能够追本溯源,辨明生活生产中问题的真正原因所在,并且给以合理的解释和解决,而不是盲目地归罪或归功于鬼神。在这个意义上,民间技术的传承与发展不仅仅是技术范畴的,而是与生活观念、民间信仰息息相关的。我们也可以认为,民间技术的进步史与鬼神迷信在历史发展进程中是此进彼退的关系。
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正如《黄帝内经》所言,中国传统思维的精髓其实是“不治已病而治未病,不治已乱而治未乱”——不但能够提前发现问题的潜因,在问题彰显之前对诱因做出精确的预判;更能根据动态规律,精确预见到以后的发展进程,并且在精准的时机进行妥当的善后处理。
注意到事物的动态发展和后续影响这一点,西方思维和东方思维也许是相似的,但是在实际操作上,两者还有明显不同:西方是问题彰显以后才去解决问题,而中国传统思维则是——早在受因之初、问题未彰之时,就能够精密地推算出以后可能遇到哪些问题。
比如用以上的农业生产来举例,收种时受了暑气的稻种,如不及时处理,来年发芽长苗后必然受热灾。如果是西方人的做法,一般可能是在禾苗生长之后发现问题严重,轰轰烈烈地遭灾之后,紧锣密鼓地研制各种农药试剂,各种奋不顾身地实验如何挽回余稻,如稍有成就便激昂自豪地宣称自己是怎样战胜了自然。这样的情况因为看起来结果是一目了然的,所以很容易给人以错觉,认为西方的技术非常能够解决问题,并且解决问题非常立竿见影。
可是传统中国思维的做法却会有所不同——观察宇宙规律的运作,在反复的经验总结中掌握自然运作的原理,早在稻种受暑气之初,就能够推断出明年下种后会因暑气受热灾,并且在种子尚未下地之前,就已经懂得运用四时节气的道理规律先为种子解去暑气,这样发出来的禾苗“任从东南风急,依然清秀异常”。
类似的例子,中医里面也有发生,就是黑死病。在西方被黑死病轰轰烈烈席卷而过时,中国人古井不波地掸掸袖子,照常喝茶聊天干农活,因为往往在问题猖獗以前,已经被扼杀于源头了(中医早就创立了隔离疗法),根本没机会像西方那样体验“激情”的生活。
我倒是觉得,这种中国传统生活方式非常“贵族”。事物运转的动态规律尽在指掌心算,问题总能够在源头得以解决。精深地掌握了中国传统智慧之后,不大有机会被各种“意外”的灾害搞得手忙脚乱。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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