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我走出了家门。
烦!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找关系事情依然办不成。
我是怀着必胜的信心去找户籍的,她穿着笔挺的警服,有着金黄的头发和坚持美容漂白的脸,她盯着电脑,摔出我的身份证:“你身份证没错啊,驾驶证错了年月找我们开什么证明,不开!”
我讲了半天好话,她默默无闻。
“不开?”我提高了声音反问。我投去愤怒的威慑眼神。可她不看我,我只是她不愿意看一眼的千千万万中的一个。
我冲到派出所的院子里,电话戴,戴是大领导的司机,能人。戴说,五分钟后你去四楼找副所长,说是我的朋友就行。还说,会看见一张铁门,抬头挺胸,里面就会开门放行。我琢磨着,没带烟,要不要递张名片,提示他我其实也是有身份的人。一转念觉得俗,就径直上去了。
副所长正在抽烟喝茶打电话,我说:“所长,我是戴的熟人……”他坚持打完长长的电话,仰头靠在椅背上,帽子斜在一边,很隐约的笑一闪而过。我很不喜欢新社会穿制服的戴歪帽子,我很想过去帮他扶正。但是我不能,因为我们关系没到这一层。
他看会手机又看会窗外,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和他手里香烟发出的“嘶嘶”声,我声音有些压抑有些颤:“所长,我想请你开张证明,证明我是哪年哪月出生?”他沉默良久,恍然大悟的说:“去!打个报告吧。我看看可以就帮你签个字,然后你再去找人。”我激动起来,很快夺过自己的身份证:“难道这事还要找局长吗?我不办了,不办行么?”他站了起来,身体重心放在左腿上,右腿轻松地晃动着,吐了口烟:“喂,你就写两句话,意思一下,我就签字。”
“不行!”我愤愤而去。
戴很快电话我:“你不要怪我的所长朋友,他是好心帮你啊!”我本想继续找局长,甚至政法委书记要个说法;我本想我名字后也带长,有能力现身说法让一方弊绝风清。但是戴告诉我所长并没这个义务,是看朋友的面子,他是好心人。我有些发虚,我怎么面对这些个好心人?
是的, 一定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四十年来,我一直磕磕碰碰。
天空中已是点点繁星,我想散散步,一边审视一下过去的人生 。
多年来, 走在街上,我保持着与人的距离,四顾频频,经常猛一转身。
在外,从不逗留。坐饭店2楼,找靠窗的位子用餐。
家里,尽量不开灯,电视的声音调得很小,睡觉前反复检查窗和门。
总想买根电棒什么的,也多方打听哪里可以学到药功。
告诉你,我没有做错什么。但是,我承认我是怕,真的怕! 说来你不信,我是因为害怕而逃避,因为害怕而愤怒,因为害怕而悲伤,因为害怕而小心翼翼,因为害怕越要知道个究竟。
我只是个过客,我频繁地搬家,行色匆匆。
最初,我从文化馆宿舍搬到聚鑫,那里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下面是个菜市场,起初,小贩都笑眯眯地迎着我,发现我从不买东西,他们也不再滥用表情,我们视而不见,擦肩无声。我每天从人缝中穿过,我总是维持着统一的笑容,我隐约感觉到有人在留意我,打听我的“前世今生”,说我当过老师、说我写过诗、说我教孩子画画。他们猜想我的年龄、他们摸不准我富有还是贫穷,他们说我有点酸还故意不理人……
我家对面是租佃户,外地人。一对赵姓姐妹,各自带着丈夫很少出门。见了我就笑,看见我女儿就抱。我反复交代我妈妈小心,他们来历不明。妈妈怕寂寞,常常出现在他家客厅。她常常拿回各色零食甚至整只烧鸡,她笑呵呵地说:“远亲不如近邻。”我很生气,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后来,我牵线他们办了一个网吧,接着他们又开了个大餐厅,不久他们搬进了汀香芙蓉。赵姐姐拜倒在我妈妈足下,一口一个干娘,嘘寒问暖,送了水果送衣服,有时还捎上几只小人参。妈妈总是念:“你姐人好,她的事你要上心。”
我是陪妈妈去赵家还人情才走进汀香芙蓉的。大门是一个高高的钟楼,保安反复确认我们的身份,那时候我没车,穿得也不好,布鞋牛仔裤,衣服也发了线缝。直到赵姐来接保安才放行。放眼山重水复,棕榈森森,别墅一排排、一层层,如同迷宫。邻居见面轻远远地点点头,那种有距离的热情让我动容。我突然找到了安全,我主动留在赵姐家吃了晚餐,反复夸奖姐妹俩新生的儿女漂亮聪明。
不久,我的第二台摩托车被偷了,我女儿喜欢上赤脚和杂货店的小孩翻垃圾。再接着,县长光临,他说我画的肖像比黄永玉还好。说我的住处与身份不协调不匹配。于是,我决心搬家。
我在汀香芙蓉买了一个美籍华人的联排,我是趁着夜色搬进去的,我如同一个刚过门的新妇,一味低头行事。一挂鞭炮的小得瑟也恐遭人白眼。
我记得,小学毕业那年我买了生命中第一个苹果,我放在鼻子下面闻着,想象着和弟弟分食的场景,一个供销社的子弟跑了过来,朝我做着鬼脸,说:“呵呵,你买的是烂苹果,我家有的是好苹果。”是的,我没吃过苹果,我积攒的幸福不允许别人说破,我红着脸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于是,至今,我把自己蜷缩起来,我很小心地平息浅浅的快乐。
黄昏,我目送繁密的树木搀扶着房子走进黑暗、隐做剪影。清晨,我爬上山顶的亭子看远处莽莽苍苍的别墅群,那一抹暖灰,分明咫尺“欧洲”。我会念着:“六代豪华,春去也……山川形胜,已非畴昔……”我将栏杆拍遍,我会想想辛弃疾、吴汉槎、瞿秋白……我会在五棵松树的中央,“哼哼哈嘿”地舞动我的“游龙掌”。十来岁光景,我总被一群人追赶着,我说“你们别打我!”后来,我逃离了家乡,每次回家,我就在后山上走拳,呼呼有声。很多人都会躲躲藏藏地看我议论我,于是江湖上有了我的传说,于是他们尊敬我。“游龙掌”是我自创的动作,绝不能实战,做做样子,行云流水,闲云野鹤。我赞美过院子里的每一条宠物,我喜欢放慢车速,让宝马奔驰“嗖”地走远。我在门窗上面贴上梵文的符咒,世界太大,我小小的灵魂不可以肆无忌惮地游走。
可这会,小区开始悸动,人群三三两两,宠物信步闲庭。我往哪里走呢?我站在门前琢磨着……
我不能去东方,东方有对中年夫妻,我们曾萍水相逢。他们都是二婚,女的是电视台的主持人,高挑漂亮,说话用美声。男的是个汽车代理商,络腮胡子,身材伟岸,一脸忠诚。两年前,他们一起走进我的家门,他们决定买我的房子,女的靠着男的,小鸟依人,男的筹划着将来,甚至日后床铺怎么摆,他要讲究五行,要体现相克相生。还当场拍板,房产证用女的名。他们说:"饶先生,认识你真好,我们朋友不多,日后可以长期喝茶,写字、画画、研究股票,有兴趣还一起搞朗诵。”我说:“是的是的,人生有缘,定当珍重。”临走,他们当众接吻。我是挣了他二十万人民币离开的,我照例在夜晚搬家,搬到小区的中心,我精心收集信息,房子越换越好,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假行僧》:“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 也不愿有人跟随……”两年来,我没去找过他们。女儿说他们很客气,见了面就邀进门,打开冰箱,端出一大桌的进口水果。女儿会说,爸爸忙,总不见人。他们就讲,孩子你真能干,你爸爸好文雅好性情。我不能去东方,我害怕看见他俩那热烈的眼神,那份炙热会烧掉那二十万人民币,让我退缩无地自容。我第一次成功的炒房卖掉了一个预期的好朋友,卖掉了汀香芙蓉东边那崎岖的风景,卖掉了可能的高山流水、云淡风清。
我也不能去南方,南方那对夫妻眼光实在太冷,况且这是冬季,连绵的阴雨已经让我心里长霉结冰。他们是国防科大的退休老人,男的原来当副司令,女的是教授,说话卷舌头,北方人。他们深居简出,目不斜视,润物无声。那个黄昏,他们辗转托人找到了我。他家麻石铺地,马石桩立在门侧,上面挂个吉祥节,一星惨红。他摆上四个小碟:梅子、老姜、瓜子、花生。他说:“听说你画画,我们是同道,请你看看我的作品。”她故意让开身子,让我看到墙上的照片,老先生和江泽民的合影。她说:“我家这位啊,画不轻易给人看,画了就有人要,要画的还不是普通人。”我懂得了珍惜这次邀请,但是老先生画作依然乏善可陈,他画的国画既没笔墨也没造型。他搞的油画脏兮兮的,冷暖不知,物我不明。面对学术,我不能不严谨;面对老人,我怎能说出残酷的实情。至少我不可以违心地夸赞,我只是连声说:“老人家,您好认真、好勤奋!”我也邀请他们去我家看画,老先生说最近要去北京。后来我在小区里招呼他俩多次,他们首先还点头应答,后来却无声无息,形同陌路。我知道他们有多失望了,我也知道我有多失望了。有意无意间,我伤透了一对老人的心,他们可是共和国的军人。面对首长的专业探讨,我缺乏机智和学问。我不能去南方,他分明读懂了我的否定,我不是他的士兵,我没必要在他用数十年功力经营的气场里忐忑潜行。
我不能去西方,西方住着我的县长,他和我年龄相仿,白白的皮肤,带副眼镜。他对我一直很好,在常委会上他说:“引进人才应该以饶澜为标准。”他还常常来我家,问我要不要把弟弟调回来开车,母亲老了,好有个照应。还说要带我去威尼斯,看看圣马可大教堂才了解欧洲石雕有多和谐多生动。我从不敢打搅他,也婉拒了他的一切好意,得一知己足矣,留个念想,留份好心情。前晚,我被邀请一起陪他同学吃饭,书生意气,喝的都是真性情,呵佛骂祖,没有外人。我很享受这份待遇,可是我准备不充分,我只带了一瓶茅台,酒还不能过三巡,我慌忙把服务员叫到一边,花大价钱添了两瓶。我挖空心思劝酒造气氛,众人只是客气地举举杯,显然,我推动力不行。县长说我是老实人。他叫来酒店的主管,主管稚气的脸上写满清纯,她说:“兄弟们,干!”众人不依:“谁跟你兄弟啊?”主管笑眯眯地指指自己又点点众人:“我有胸,你们有弟,不是兄弟是什么?”众人当下大悟,喝得酣畅淋漓,笑语欢声。县长说饭后一起打打麻将,搞搞活动,县长脚步有些踉跄,我扶着走到房里,他说:“你去招呼客人,我睡一会就行。”“可我不会打麻将啊!”县长立马从床上跃起:“哎,你是个老实人!那我亲自上。”一晚上,我看见他们花花绿绿的票子进进出出,我则添一会茶水打一会盹,一直鏖战到天明。县长输了四千元现金,我拿不准,这四千元应该我帮他出呢?还是可以不闻不问?这无章可循,无人好问。后来反思,若是当晚县长赢了四千元会不会分我一半呢?呵呵……反正有些尴尬,我不去西方,西方有我的阿弥陀佛,近乡情怯,我总是低着头,默默祈颂。
我也不能去北方,北方没了阳阳小姑娘。阳阳一家是湘西农民,那年,她爸彩票中了两百万,便敲锣打鼓地住进了汀香芙蓉。阳阳爸爸和姨妹子合伙开了个麻将馆。生意不好自己上,几年来,输空了老本,却赢得了姨妹子的感情,双栖双宿,远走他乡。妈妈是在查出阳阳得了白血病后出走的,有人说她在广州贩服装,有人说她在南宁做传销……长发飘飘,到处流浪。阳阳很美,在奶奶“造孽哦造孽哦”碎碎念中默默成长。她家左边住着赵姐,赵姐女儿是鬼精灵的娟子,她俩都是十岁光景的年纪,常常手牵手在房后的小树林捉迷藏谈理想。娟子说:“以后我要当明星,挣很多钱到美国投资开矿。”阳阳说:“有机会我也想演戏,挣点钱把爸爸妈妈接到身旁。”阳阳家右边住着丽朗,她是《金华烟云》的导演,金黄的卷发,欧版的身材,素色的旗袍。她声音亮堂高亢:“来来来,对,这样,这样!”丽朗喜欢这两个女孩,偶尔带他们去片场。赵姐花重金请丽朗培养娟子,她总帮丽朗拉扯拉扯衣服:“她丽姨啊,你是娟子命中的贵人,比亲姨妈还好。”阳阳没钱请老师,早晨与黄昏她总坐在小树林的那块石头上。她笑眯眯地独自唱和跳,声音透亮清凉,沁人心房。去年10月,丽朗把两个孩子叫到身旁,她说:“这次机会还是给阳阳吧,演一个白血病患者,去美国试镜。”赵姐“咕咚”着:“是的,阳阳是有生活,但娟子也一直在她身旁,看得多了,其实演出来也一样。”丽朗笑笑,跟阳阳奶奶说:“你回去准备开销。”阳阳家没钱,阳阳去不了。赵姐跟娟子去了美国,赵姐信息:“孩子演得很好,孩子得到国际名导夸奖,嘿嘿,反正是玩玩,日后也不一定走这条道。”阳阳却躺进了医院,她走的时候,爸爸妈妈不在身旁,她听着《隐形的翅膀》消失在房后的树林,消失在青青的草尖上。我不能去北方,她那条白色为裙子还晾在阳台上。小树林里,她还在轻轻地唱。
那么,我该走向何方?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又黑又长。我在家门前二十米的小路上纠结徘徊。电话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我接通了电话。“喂!饶部长吗?对不起啊,我是派出所的王立新呢,我不认识您,多有冒犯,您那证明我叫人送过去……”“我不需要你的证明。”我迅速挂断电话。一条纯白的蝴蝶犬在我脚边蹦跳示好,它有长长的头发、脉脉含情的大眼睛。我蹲下身体,伸手向它头上抚去,它毫无征兆地大叫起来,它抬着头,露出细密的白牙齿。远远近近的狗都开始附和,关在院子里的狗在拼命拍打着栅栏,在外消遣的狗都挣脱主人,齐刷刷朝我这边奔来。它们不分国籍、无论肤色、它们不问就里,同仇敌忾。尘土在飞扬,坚定地狗步声踩在我惊魂未定的心上。我马上转身逃进家里,重重地关上大门,将头靠在猫眼上做着深呼吸。良久,狗潮退去。一条条不甘心的背影渐行渐远。
我来到后院,我想,明天,就明天我一定要高筑围墙,给自己固化一个空间,我需要栽上一颗丹桂,牵一条忠于我的狗。
是的,我想仰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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