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坐过的最拥堵的地铁，不是早晚高峰，而是深夜的最后一班列车。
列车门开启的瞬间，人群蜂拥而上，每个晚归的人都害怕错过回家的最后一班车，拼命向前挤。我感觉双脚失去了控制，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被抬上了车，呼吸困难。光光把我拉到车尾的角落里，用身体帮我挡住汹涌的人潮。
可是上车的那一刻，一股混合着刺鼻的酒气和发酵的食物气的呕吐物味扑面而来，人群如同被石子激起的涟漪突然绕成一个圈向周围扩散开去，留出中心雷区。而中间的那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地的狼藉中，把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神志不清。地铁里空间狭窄，空气又不流通。每个人都捏着鼻子忍着强烈的恶心期盼着列车快点到站。
我看着那个人，没有人在他身边，也没有人愿意站出来管一个醉酒之人。谁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只知道这一刻他狼狈的模样让每个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我在猜想他为什么喝这么多酒。为情所困？那深情所系之人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却未曾出现在他身边；借酒浇愁，只怕这一刻忘了，而明天酒醒过后却要承受更多；为了兄弟情义？可酒过三巡，方才称兄道弟的人却都自身难保，回家的列车上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为了生计利益？能否成功尚且不知，却给自己的身体带来了一次全方位的重创。
我对中国的酒桌文化，一直怀着深深的憎恶之心。小时候，闺蜜的爸爸喝醉了酒在家中吵架闹事，逼得她深夜哭着跑来我家；还有一次，爸爸喝醉了之后被朋友送到楼下，恰巧妈妈不在家，瘦小的我艰难地扶着爸爸上楼的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醉酒步态之下左脚拌右脚，没走几步就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我力气小拉不住，眼看着爸爸摔下楼梯，后脑勺磕在台阶上发出沉闷且巨大的响声，伴随着我的尖叫声响彻整个楼道。我又害怕又无助，坐在地上一边喊着爸爸一边大哭起来，直到好心的邻居把我们送回家，我还哭得浑身颤抖。
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爸爸就是参天大树。那一刻，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大树倒了下去，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酒精和扭曲的酒桌文化。所幸爸爸并无大碍，但这件事带给我的阴影，让我在后来的饭局中每次看到以各种理由之名、灌为人忠厚老实不会耍花招也不好意思拒绝的爸爸喝酒的人，都恨不得拎起酒瓶砸在那个人的脸上。
可我不能这样做，我也不能在爸爸每次醉酒回家后对一同聚餐的人兴师问罪。因为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能插嘴，还因为爸妈说这是很不礼貌不懂事的行为，会让爸爸失去很多朋友。
朋友？
我越长大越明白，这个社会是个讲“人情”的社会，而建立和测试人情最快捷的方法，便是酒桌。推杯换盏时此起彼伏的叮当声，仿佛是见证彼此情谊的最佳代言。
其实这种形式倒也无妨，事业有成的中年男士，生活中除了工作就是家庭，倒也枯燥；三两好友多日不见，小酌谈天，甚是愉悦。但总有人不满足于浅尝辄止，叫嚣着“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出血”的可怕宣言，他们的劝酒总将那份情谊逼上悬崖边，似乎酒不喝完恩断义绝。
一晚的风卷残云，哪还有对酒当歌、回首过往的闲情雅致，留下的只有路边的一堆秽物，以及出租车司机嫌弃的脸。
殊不知清晨的粥比深夜的酒好喝，无数个深夜陪他喝酒解忧的人，也不及清晨为他煮粥的那个人重要。殊不知家中的妻子和远方的儿女，却在这样的聚餐里日复一日孤独地等待着也提心吊胆着，唯恐他回家的时候，被一身刺鼻的酒气带走了理智；唯恐他每日煮酒论英雄，在推杯换盏间为健康埋下祸根。
于我而言，每天给父母打电话的时候，最怕听到妈妈说：你爸又有饭局，喝酒去了。
每一个公益广告，都在劝离家千里的我们常回家看看，让牵挂我们的父母安心。却鲜有宣传片会告诫我们的父母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让身处异乡的子女，也能安心求学打拼。
02
年前媒体报道江苏某大学的一名年仅26岁的准博士生，在参加了导师组织的聚餐之后倒在了宿舍里，由于过量饮酒而不幸离世。家属说他平时不喝白酒，但是这次喝下的白酒超过半斤。摆在他面前的宽广的康庄大道到了这里戛然而止，不用想也知道，在这场饭局中，作为导师的得意门生又刚被保博成功的他自然是被劝酒的焦点，若是拒绝便会被冠以不懂礼数、不会交际之名。于是他怀着满心的感恩与敬畏，一杯又一杯喝到了生命的终点。
而我回想起在刚入学的聚餐上，遇到一位初次见面的老教授，头发花白，笑脸慈祥，看起来和蔼可亲，却非要逼迫每一个去敬酒的女孩子喝白酒。我们中的几个人不胜酒量，也从未喝过白酒，还有人正处在不能喝酒的特殊时期。可无论怎么求情都于事无补，有好心的男同学想代喝也不行。他说，不会喝酒没关系，这次喝了下次就会了。碍于教授的面子，我们只得硬着头皮喝下一大杯白酒。那杯呛人的白酒从喉咙穿过食管一直辣到胃里，我一整个晚上都忍受着胃里的灼痛，对一桌子丰盛的食物也失了兴趣。
其实，无论是在高校、职场还是官场，这种情况都很常见。位居高位的人将劝酒视为“确权”的仪式，一句“XX，快把这杯干了”其实是一种命令和试探，Ta需要用这样的方式彰显自身的权力。随后，微笑着说“XX酒量见涨呀，真是没有白培养你”看似是满满的夸赞，其实更是“领导”确认自己仍手握权力的如释重负。
在中国这个“熟人”社会，不知何时酒桌成为了拉关系、谈合作的必过关卡。求人办事时，劝酒者笑眯眯地对你说“这事好说，但你不喝可不够朋友啊”；跟人谈合作时，对方一身轻松地告诉你“这杯干了，这个合同就是你的了”。
精致的酒杯斟满备好的美酒，白酒总是看上去那样清澈、闻上去总是那般醇香。但这杯酒早已不是纯净如水，它承载的，是各方利益群体情感诉求的切入点。
03
在马路上，交警手中的测试器测的是酒精含量；在兄弟面前，喝酒的姿态测的是感情深浅；而在生意场，合作双方手握的酒杯则成为了最常用的“诚意”测试器，测的就是对方能否放下心防和体面，向劝酒者及旁观者展现丑态。如果宴席散尽，有人仍然口齿清晰、四平八稳，会被贴上“没有喝到位”的标签，言下之意是在说此人放不下体面，不愿意为获取信任付出应付的代价。
《欢乐颂》中有这样一幕，正处于事业起步期的王柏川为了生意，在众人前不得不爽快畅饮，却在酒桌间隙痛苦呕酒，怕喝得烂醉误了事。这不知道出了多少人的心酸，在所谓的“酒桌文化”氛围下，王柏川们为饭局备上好酒，又要在碰杯时将酒杯压得够低，然后面带微笑地一饮而尽。场面看上去其乐融融，也能对办事有所助力，但那份苦楚只有自己清楚，伴着胃中火辣辣的痛感久久无法散去。
诗词歌赋中“举杯邀明月”、“觥筹交错”的名句让我们对“酒文化”心驰神往，也成了无数劝酒者心中最坚实的理由。但在浮躁的现今社会，喝酒承载着越来越不单纯的社会功能。一片狼藉的酒桌上体现的还是“酒文化”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气概又在哪里呢？
只怕韶华易逝，越来越多的，是送去医院的酒精中毒、呕吐物窒息、和酒精性肝硬化的病人罢了。
只怕繁华落尽，能留下来的，只有深夜默默收拾烂摊子的人，和宿醉醒来的昏昏沉沉、头痛欲裂罢了。
你还想说：“醉笑陪公三万场”，“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朝有酒今朝醉”吗？
我看到的，只有地铁上的一地狼藉，和爱你的人那一双担忧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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