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乡日久。辗转在外的光阴已远远超过生我养我的地方。蜗居在故土以外的一个城市,还不时拔腿走向更远的地方看风景。名胜、吃食、玩乐、异趣、不同风调的种种人事,流连婉转,但无论走得多远多久,总也走不出故里的烟云,氤氲盘踞,缭绕不散。
水井
民以食为天。饮食并举,饮在先。饮水思源,我常常想到故乡的井。如果说乡村是一个圆,井,就是村庄的圆心。井,也是人烟辏集的象征。小时吃水,是用扁担挑的。那时力不任一担水,但大人挑水,是常常跟了去的。叔祖父住的左近,有一口井,并无井栏。冬天,这口井的边沿结者厚厚的冰,兀自张着一张大口,很森然。我每每要近前向里望望,大人喝止,不准近前。等大人担了水离开时,我迅即偷偷望一眼,旋离开。有点新奇,又有些咋舌、恐怖。心想,要是掉进去,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其时,想象力还不发达,没有想出个所以然。那是童年见到的第一汪大水。有“坐井观天”说,我是“顶天观井”,大异其趣。
不知什么时候,这口井枯废,吃水转移到“井滩”,有一口井,隐约记得好像是辘轳井,机械提水。是为合村的水源地、中心广场,也是儿童的游乐场。在缺乏玩具的年代,儿童所能想到的玩法,都留在了“井滩”。日之夕矣,牛羊下来。
这口井,沸腾了我的童年。
后来,家东移,吃水自“庙圪旦”,是一隆起高地上开掘的一口井,井上安设一水泥砼,须用水斗汲水,年长四周有水绳锯出的深痕。“绳锯木断”,不谬。“庙圪旦”上并无庙,或者原来有。人们在大年初一要到“庙”上放炮竹,不知是祭祀“庙”还是井。关于庙,有一个说法,一个木匠,进了一庙供奉的牌位前,心想,不给你磕头,你堂堂一庙,给你磕头,这牌位还是我的凿斧,纠结一番。对于井,人们没有。
庙,是哄人的。井,是养人的。
在我居住的城市,家里,水龙头,已与井无甚关联了。不,有的,我看不到井了。回故乡,居然也见不到。
外出旅游,见一处景点,树立一牌,上书:老井。
石磨
古人写字,笔墨纸砚,文房四宝。要磨墨的。有说,不知人磨墨,还是墨磨人。过去,生活中粉碎食料,磨居功甚伟。儿时在外婆家,常见到一盘石磨,是用来磨黄豆的。外婆右手围磨,左手用勺子舀泡好的黄豆,注入磨孔,不时灌注一点水,磨啊磨,一股白色的豆汁就从磨的四围汩汩流淌下来。我试图操持磨,然臂力不济,终不能匀称地转磨,只好听着轰轰磨声和外婆不知名的古老歌谣,闲坐看磨,等豆腐出锅,撒粗盐,或浇淋酱油,悻悻地吃。
待我稍稍长大后,有了加工坊,这磨才移出户外,蹲在村灶旁,经受风吹日晒,显得有些落寞沧桑。我这时能围得磨了,可是已无可磨了。我磨的是时光。
我磨时光?时光磨我?这是哲学家的
事。
在一个人家,我看到,橱窗上,赫然摆放着一具工艺品,是磨。
兑臼
这是用来捣碎米谷的。在机械粉碎尚未实现以前,是户户必备的家什。故里简单地称为兑子。兑臼须配兑杵。家里旧时用的兑子是石头材质的,兑杵是木头材质,上头固定一铁质重物。我只记得家里用它主要是捣糕的,准确说是捣做黄米糕的黄米的。生时满月,或来人多待客,要吃糕。兑子旁放一笸箩泡好的黄米,撮一部分放入兑子,就需要家中的青壮人丁,轮流捣,直至成为粉状,才可上笼屉蒸。捣糕,气喘嘘嘘,汗如雨下,手臂酸疼。捣糕的辛劳,一个累字尽之。吃糕,诚非易事。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黄米糕是好多人的爱物,嗜吃者不在少数。要吃糕,必得经过兑子捣这一环节。现在吃糕,南方的北方的,只要在超市里买。买了一只青团,我攥在手里,凝视着,不知其所自出。
木石村庄,乡里食风,好是怀恋。
炊烟
早晨,一缕炊烟升起,预示村庄醒来了。中午,炊烟提醒不远处耕作的农人荷锄归来。黄昏,炊烟召唤贪玩的儿童回家吃饭。炊烟,是乡村作息的一面旗帜。炊烟催人醒,炊烟唤归来。
一日三餐。炊烟与吃饭是那样高度关联着。烟长烟短,烟大烟小,烟浓烟淡,可以断定这一家的生活信息,人口的多寡,吃食的繁简,主妇的勤懒。米粮富足,柴炭丰盈,炉火旺盛,炊烟升腾,悉以烟火指示。
一个辛劳母亲的脸庞,一半是风吹日晒,一半是烟熏火烤,才成就了汗水洗刷不掉的古铜色。烟流上,水流下。
昔时,我常常站在暮色里,看炊烟的升止,上升的高度,持续的时间长短,偏向哪个方向,是柴火烟还是炭烟。每当看到群烟升起,我会感到生之热烈,每当看到一缕孤烟冉冉,会有一点淡淡的凄凉,同时会激发一些缥缈的思绪。看到全部的炊烟止息,村庄要睡了。
有一回,我站在城市的制高点,望烟火,举目搜求,无所得,四顾茫然,怅然若失。
回乡,迫近县域,远远望见,烟囱林立,滚滚升腾,不知是烟,汽,还是雾。说不是烟。如烟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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