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暮云间（48）

〔民国〕暮云间（48）

作者：上官雪e

王氏在丫环二红搀扶下，从黄包车上慢慢下来，移着三寸金莲缓缓走进衣店。

二红恭恭敬敬双手托着红锻遮盖的托盘，轻轻地放在柜台上。王氏皮笑肉不笑亲手掀开遮盖的红布。映入眼帘的是一套崭新的新娘凤褂，旁边依次是盖头，凤冠，金银首饰，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各种新娘身上必备的小物件儿应有尽有。

火红的颜色那么刺眼。梅月婵放下手中的洞箫，委婉忧伤的萧声嘎然而止。

夜，无波无澜，如一滩即将干枯的水洼，濒临死亡的鱼儿橫卧其中。

“梅姑娘，我们有言在先。并且有字据为证。今晚可是最后一天了。过了子时你如果还不上钱，你可就是我们王家的人了。我们老爷早就对你有意，等过了门我们姐妹相称，虽然你只是个二房，老爷说了，我这大房曾经享受的所有礼仪、面子、尊贵，你通通都得有，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抬举。”

王氏歪过脸沉默着瞟了瞟一言不发的梅月婵，脸上闪过得意之色。不过很快就恢复平静。王氏一字一句不急不缓继续道。

“老爷说，姑娘独身在外有所不便，所有的嫁妆通通由我们王家备齐，姑娘只要穿上嫁衣，抬脚上轿就行。足见我们老爷这心里多宠溺于你。这衣服都是赶工赶时特意定做出来的。明天一早，我们王家的花轿吹吹打打就来接姑娘了，保证让姑娘风风光光体体面面进我们王家的门儿。”

梅月婵面无表情的伫立着。眼睛无神地停落在那一叠火红的嫁衣上。没有欣喜没有悲伤也没有怨恨。

“我们都是女人，我能体谅姑娘一二。嫁到王家至今我也没能生出一儿半女。总觉得愧对王家，掌柜的既然那么喜欢你，将来必定待你不薄。你若能给王家开枝散叶，无论男女我一定把他们当我自己孩子一样疼爱。你放心好了。姑娘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或者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可以跟我说说。如果没有什么挑理的地方，我可就告辞了，明天姑娘早早起来打扮高高兴兴的上花轿”。

梅月婵木然得坐下来。声音有气无力近于喑哑。

“没什么了，你走吧”。

王奎的妻子王氏因为梅月婵借钱的事办的漂亮周到深得王奎夸奖。其实她心里极不痛快。她压根就舍不得借出那么多钱，甚至想一毛不拔。

王氏至今没有子嗣，于情于理纳妄已成定局。王奎曾对王氏提过有意纳梅月婵为妾，王氏为了讨好王奎亲自托罗姨撮合，没想到被梅月婵一口回绝，这次梅月婵因为借钱亲自写下契约等于自投罗网。王奎梦寐以求的事情机缘巧合竟然如此巧妙的水到渠成。王氏如此高调热情无非是为了讨好王奎加固自己的地位，同时讨好梅月婵以防日后枕边谗言对自己不利，为此提前铺平后路，因为她知道，这男人多有喜新厌旧色迷心窍的通病。自己已经年老色衰，而梅月婵年轻漂亮，两相对比只能忍气吞声强颜欢笑。

王氏一路望着远天，心事重重。今夜注定失眠的何止她一人。

王奎正在家得意洋洋喜不自禁，恨不得天色立刻转亮，以防节外生枝夜长梦多。也许是事情来的太过顺利，梦寐以求的事情来得太过突然，王奎心中欣喜之余，又有些坐卧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梅月婵在王氏走后，久坐不语，轻轻的抚摸身旁柔软的嫁衣，干枯的思绪像春风拂过的枝头生出层层的阵痛。很多年以前，一个女孩儿穿着火红美丽的嫁衣，头顶盖头羞涩的坐在花轿里，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去往春天。氲氤的风轻轻吹开轿帘，田野里新柳如烟，岸边绿草如茵，女孩如水眸子里流动着对未来无限的向往，如今，那个女孩己不知去向无形无踪……，象一朵花，在生命中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就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梅月婵轻轻抹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眼睑上却始终没有滴落下来的一点清凉的泪滴。她不会再流眼泪，因为她从来没有后悔。为了姜少秋的安全她愿意付出这一切。

虽然她不愿意嫁给王奎。

她的感伤仅仅是源于命运如此安排的无奈。她别无选择。

红红的嫁衣旁边放着至今仍陪伴着梅月婵的洞箫。这把洞萧是陪嫁之物，由母亲亲手放在嫁状里，直到流浪天涯都未曾丢弃。

梅月禅觉得自己好像孤身在茫茫的夜空。四野苍茫浩渺无边。

苍凉的洞箫声重新撕开夜的胸膛，月亮上面有故乡的第一场雪层层落下，在清白月辉里纷纷扬扬不肯离去，在洞箫声里蜿蜒流转缠绵悱恻。

梅月婵觉得很累，真想把自己交给黑夜，就此躺在萧声里长眠不醒。

（二）

李青梅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旗袍，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打扮过自己。第一次穿旗袍被别人嘲笑自己发育不良平如木板的体型后，再也没有买过旗袍。

李青龙担心李青梅的身体，从不让她远离，外出时身边两个“尾巴”如影随形，李青梅知道哥哥的所做所为都是出于对她关心爱护，纵使心里觉得不自由也只好接受。

李青龙出远门的这些天，李青梅觉得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间。她可以自由的奔跑、游泳、跳跃，过去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东西，常六统统赋予了它们新的概念。

“你穿旗袍其实也挺好看”。常六有意无意的说。

面对来自异性的第一次夸奖，李青梅羞涩的低下头。

常六觉得这件旗袍有些眼熟，随意的问：“这件衣服总觉得在哪见过？”

李青梅毫不掩饰的说：“梅月婵被你绑架那天穿的样式，后来我找到她一模一样做了一件。这是她亲手做的。”说完，青梅再次面露喜悦的问：“好看吗？”

青梅再次征求他的意见，给自己增加信心。刚才从常六模棱两可的回答里青梅不能肯定他是否真的喜欢。这难免让她心有忐忑。

常六不解她为什么要去做一件一模一样的，也许她喜欢吧。于是答道：“你自己喜欢就好。”

常六的每一个含笑的注目都能让青梅心花怒放，一次不经意也同样会使她提心吊胆。此时的青梅就像一只卑微的向日葵，全部的悲喜都来源于这个男人的照耀。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样式。”青梅局促的捏了捏贴在身上的布料，心里顿觉尴尬与无措。

每个人有自己对美的判断与嗜好，在常六心里，尤其女人要有自己的性格，姿势，才值得男人青睐与珍惜。即使那个女人对他不屑于顾，也不能否认那是个美好的女子。

常六似乎看岀了青梅的失落，不忍心让她失望，补充道：“同是一件衣服不同的人穿会是不同的风景。你穿自有与她不同的美丽。”

青梅一下子破涕为笑。

说笑间两人己沿街走出好远，不知不觉间混进熙攘的人群。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繁华地带，一向大大咧咧的常六为了防止青梅走丟，下意识的抓住她的手。

（三）

路过梅月婵的衣店，看到店门敞开，一对红双囍字格外醒目。常六从鼻子里冷哼，故意趾高气扬的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空落萧条迹象，一下子使常六准备好的愚弄羞辱的话卡于喉间。

梅月婵独坐在椅子上，看到常六进来，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什么话也没说，重新将目光放在坠儿和小黑的身上。

常六尴尬的站在原地，红囍字的喜庆张扬与屋里的冷清静然形成的反差，以及柜台上更加醒目的嫁状，让常六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疑惑。

青梅也对眼前反常的一切感到奇怪，上前担忧的问：“梅姐姐，你这是――。”

梅月婵黯然的说：“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望着梅月婵一脸的疲倦与失落，不止青梅对她的话难以置信，常六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微微蹙眉，问道：“真的假的？姜少秋不会这样吧！你要嫁谁呀？”

“王奎。”

常六听到这两个字，惊愕的瞪大眼睛。

“王奎？这不可能。你是不是疯了？”

梅月婵再无言语。

常六象一头突然关进笼中的狼，焦虑不安来回走动，最后无奈的停在梅月婵：“你真的愿意嫁给王奎？”

沉黙。

“嫁给他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是吧？他家有的是钱，你就不用再拼命再辛苦了。你早就该选这条路，早早找个人家嫁了，你又不是没这条件，何苦一个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呢？”

梅月婵望了他一眼，把脸别到一边。

常六无趣的在屋里继续转了几圈。他觉得心里很烦躁，有些六神无主。然后在离梅月婵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扬起脸看着房顶，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信，你竟然愿意嫁给王奎？”

梅月婵闻言不禁轻叹，却始终一言不发。

常六一动没动，象座山伫在原地，把脸别在一边，又问：“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威胁你？”

梅月婵把脸歪在另一边：“你来干什么？不就是为了看笑话吗？你看你的笑话就好了，又何必问我为什么？无论为什么，这都是个笑话，你平心静气地看就好了。？”

常六忍无可忍，垂下脸，面色凝重的望着梅月婵：“我不信！按你的性格，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究竟是为什么？你告诉我行不行？”

梅月婵轻叹：“我欠他钱。”

“欠多少钱至于以身相许”？常六竟有些愤怒。“即便是为了钱。以身相许你可以找其他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欠了他很大一笔钱，我给他写了契约。到昨天晚上为止还不上钱，就嫁他为妾。黑纸白字的契约。”梅月婵扬起脸，眸中含着怨恨：“这下你听懂了吧？你明白了吧？”

常六紧凑眉头，有些着急的对梅月婵喊道：“为什么会写下契约？梅月婵你好好说话。动动你的脑子，我的样子是在看笑话吗？”

梅月婵默默的凝望着常六。这个一度给她惹麻烦，让她讨厌的男人，一脸的紧张和忧愁，眼神里是满满的前所未有的关切。

“我的店里给了荣二发，他现在牵连梅君的事，保释花了不少钱，想卖掉衣店。姜少秋顾虑我以后的生存，割腕发誓为我留下这间店。伤口感染发热昏迷，当时借不下钱，就借了王奎的钱，约定到昨天还不上，我就要以身相许。我亲口答应，亲笔写的契约。”

常六听完这些他并不知情的事情，沮丧的问：“你的店？为什么要抵出去？”

“因为你。”梅月婵怒目而视：“因为你绑了我要很多赎金。”

常六闻言怔了一下，随后懊悔的闭上眼睛，垂头丧气久久无语。他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心血来潮会牵扯这么多的事情。

这件事情对他心理的冲击太大。梅月婵太高傲了，太顽强了。他只是想看到她倒霉的样子，被击败的样子。但今天她真的倒霉了，被生活击败而且败的一塌糊涂，残不忍睹，他应该高兴才对。但是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