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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雏的老爹,在那座被别人称作凶宅里闭上眼的时候,阿雏是姊妹几个中第一个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的人。长长的鼻涕拖在地上,头捣蒜似地磕着地面,不一会儿就被潜伏地表的沙砾硌的头破血流。
庄子里辈分最高说话最有分量的马五爷,眼通红通红像被热气熏蒸过似的,他爱怜得上前一步拽着阿雏的手臂说:“你爹在的时候你也尽了孝,快起来吧孩子!”可阿雏正伤心欲绝地哭着,挣脱了马五爷的大手又趴回了地上。
村里的贵奶奶,掀起对襟衣襟的一角擦掉眼睛里的泪花儿:“苍生走了不能怪你,他是被鬼精带走的,也是没办法啊!人总斗不过鬼的。”
阿雏的老爹苍生爷住的这栋老房子,文革时曾出了两个吊死鬼。一对知识份子夫妇不堪遭受每日游街的屈辱,夫妻俩双双上吊殉命。从此,这栋老房子成为村里人传说的鬼宅闲置了下来。几年前阿雏和弟弟结婚要分开家单过,一辈子不信邪的苍生爷,就把这栋地理位置最佳的老房子给买了下来。分家的当天自己就收拾一个包裹搬了进去。
阿雏正趴在地上哭得欢,而进了城的弟弟却斯斯文文,只是跪在地上流眼泪。那些眼浅的人,把趴在棺柩前哭的最狠的看成孝子,夸阿雏的同时,看他兄弟阿善却多了一丝不明:亲爹都去了,哪有儿子不可劲儿哭的。
晚上,围观的人和马五爷散去了,昏暗的灯光下只有阿雏两兄弟守在棺木旁。面容憔悴的兄弟阿善,白天折腾累了坐在那里眯着眼像是睡着了,只有阿雏的眼睛闪着亮光。白天围在一圈人他趴在地上只能哭,夜晚才有功夫打量着老爹生前住的屋子。
黑木的棺柩,大大喇喇地竖躺在正屋最好的位置上,上面虽然盖着乌黑的棺面,可阿雏仿佛隔着木板依旧能看清阿爹的脸。那张消瘦的脸形如刀背,上面没有一丝的赘肉。高高的颧骨突出眼睛凹陷,像极了课本上画着的千年的木乃伊。
旁人都说阿爹是被吊鬼精掳走的,因为阿爹生前不听劝,执意要买这栋凶宅才惹祸上身。虽然念过几年书的阿善不信邪,但他却以为老爹是生病走的。只有阿雏清楚的知道爹是怎么去的,死时都遭了些什么罪。
自打阿善进城买了房,脱胎换骨摘掉了农民的帽子,成了有身份的城里人,照顾老爹的责任就落在了阿雏的头上。外人只看到他是一个端水端尿尽心伺候老人的孝顺儿子,没人知道阿善每个月都是出生活费的,只不过这钱不是交到老爹手上,而是亲自放进自己手里。阿善每次给了钱还颇有诚意地拍着他的手背:“阿哥,照顾爹的事儿你就多费心了。”但这些是他们家事也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儿,阿雏自是不能和外人讲起的。
夜半,外头的风钻进门缝儿,将长明灯吹的一闪一闪。还撩起阿雏白色的孝衣钻进他温热的身体里。阿善睡着屋子里像被一种妖气封印,爹那张蜡黄干枯的脸又窜到了阿雏面前,他嘴角一抽一抽身子哆嗦着说:“雏儿,我饿,快给我弄点儿吃的。”阿雏打了个寒颤,抬起屁股走到窗子旁想喘喘气,但那声音不依不饶追着他跑。他看向兄弟阿善,依旧在那里眯着眼睡着,阿雏的脸霎时变成了死人的白。
他的记忆又回到了老爹下不了炕的时候。
“爹,起来吃饭了!”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的那人,一半子身子铺着一床臭气熏天露着棉絮的破棉被上,另一半则贴在炕席上。老人努力地睁开眼,瞅了瞅饭屉里清汤寡水能照出人影的稀汤,眼睛里窜起的一丝明光又暗淡下来。他抬起的胳膊要指向饭屉,但终归还是力气不够垂了下来。
“雏儿,我想吃肉,让我吃口肉吧!
“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这病不能吃肉。”每天来送饭的阿雏听了这些,起初还三言两语耐心地哄劝,日子久了便失了耐性。
“五分钟吃饭时间,到点我就拎走。”他觉得这房间的尿骚味太重他的脑门儿都要炸裂了,于是摸了一根烟走到院子里。烟毕,再回来时见稀汤沥沥拉拉洒了一炕,像一泡黄尿,顺着破烂的炕席一直流到土炕的脚底。而苍生老汉,头歪在油亮亮的枕头下面,身子直挺挺地一动不动,不知是晕了还是梦过去了。阿雏腆着脸拎着饭屉,站在炕沿下甩了甩上面的残渣,咣当一声拍门而去。
长明灯又在油碗里跳跃不止,阿善醒了,赶紧把敞开的门缝儿合严。只一会儿燃烧的灯芯就成了一根竖立着的红柱,把屋子照的亮堂堂的。
因为是夏季,考虑到尸首躺在棺木里时间不能太久,常规的三天大殡改为两天。仅仅两天也把阿雏折磨的不成样子了。孝子可真不好当啊!。
棺材入殓,他们兄弟该分老爹的家产了。说是家产,不过是一口装水的搪瓷缸、一辆架子车外加一麻袋生虫的麦粒。那些不起眼的家把什也无需分了,又值不了几个钱白给别人都不稀罕。兄弟阿善住城里,自然用不上这些。但破衣柜里翻出的那个烂钱包里,里面卷着的几千块钱兄弟俩都有份儿。阿雏尽心地照顾老人,马五爷做主说这钱应该分给他。阿善眼睛里的悲伤还没散尽,对于钱只轻瞄了一眼,它们就颤颤巍巍跟了阿雏。阿雏不仅分了钱,也成了发殡人嘴里的大孝子。至于阿善,人们只轻描淡说了几句再无故事。
棺柩被抬走,苍生爷的土屋流窜的阴气并没有散尽,阿善受不了这逼仄的空气逃到屋外,而阿雏并不想走,因为他还有一桩心事未了。
小时候,阿雏就知道他家里有个收养的孩子,但阿爹不说他只能猜测。他念初中时被迫下学,把念书的机会留给了弟弟阿善,上坡下坡干活也是他跟在阿爹阿妈身后。
“我才是那个抱养的。”从小他就有了心事,因为阿爹的偏爱他笃定抱回家的那个就是自己。有一次他还偷看到阿爹从那个脱了油漆的木柜里,摸出一样东西捧在手里,而后眼角有泪哗哗地流出。趁着他爹不在再去寻找的时候,那东西却像长了翅膀飞走了了。
自此阿雏就在心里种下了执念,他表面对阿爹顺从内心却恨他要命。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他不停地问自己,他的恨越来越深,一直到娶妻生子,不但没有缓解反而身上像压负了一座大山,就连喘气都疼的要命。
阿善进城买房他心里的天平更加倾斜,但他嘴上不说,还假惺惺的说了一通常回家看看的话,他大包大揽承担起赡养老父的任务,阿善感激涕零的同时,每个月会往他的账户打上一笔钱,这笔钱阿雏收的心安理得。
“老子帮你养老子,你怎么也得出点血吧!”连他自己都不知,他的心胸已经狭隘的成了一条无法穿越的缝儿。
阿爹不在了,阿善再也没有念想第二天就走了。阿雏守在三间老宅里苦恼地寻找,那东西会在哪?一座土炕似乎还留有父亲的温度上面,那烂得掉渣的炕席被卷到坟前烧成了灰,露出斑驳的炕面犹如父亲沟壑纵横的老脸,火辣辣地刺痛着阿雏的眼睛。
他感觉有双忧伤的眼睛在上面盯着自己。雏儿,我饿……阿雏感觉自己要透不过气了,他慌张着找来铁锤,咣当咣当得砸过去。年岁久远的老炕像一位饱受风霜的老者,哗啦地瘫在地上。颓废的身躯是那么的破败与不堪。
“咯咯咯咯……啊!”阿雏灰头土脸坐在坍塌一半的炕洞里,手里捧着一张发黄的信纸,还有一条碎花的脱了线的小棉被。
“老哥,兄弟求你把阿善养大,来世报答你的恩情。”阿雏捧着信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手轻轻地抚摸着小被子,那上面有父亲的泪水,他的眼泪也吧嗒吧嗒地掉了进去。
被子里还包裹着一枚褪了色的“抗洪救险英雄奖章”。他想起小时候贵奶奶的话:“苍生是抗洪英雄哩!同去的只剩下他了,有一个救了他的人伤及腰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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