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深处的逻辑 王浴海
称得上俯仰古今的文学奇才金圣叹,竟然死于非命,令人扼腕叹息。
金圣叹,明末清初江苏吴县人,以“晰毛辨发,阐微穷微”的诸才子书评点,“如灯犀之灵光,发千载之秘密”,倾倒当世及后世,今人慨叹:“金圣叹预支了几百年后的新意,他永远是一个异数,一个奇迹。”可惜,可怜,可叹,这样一位天才,不慎撞到了贪官污吏的枪口上,因哭庙案,惨遭横祸。
事情的起因是,官场惯贪吴县县令任维初到任,表面上为公事征粮,实际上,监守自盗,急祟仓米。“开大毛竹片数十,浸以溺,示人曰:‘功令森严,钱粮最急’,即追逼欠数金者。责者皆鲜血淋漓,难于起立,邑民股栗。当是时,虽三尺童子,皆怀不平,遂有哭庙之举。”(申报馆聚珍版丛书 辛丑纪闻)
哭庙,即百余激愤书生包括金圣叹,至文庙鸣钟击鼓,散发揭帖,哭诉任维初恶行,“于时相从而至者,且千余人。呼号而至者,皆欲驱逐任知县者也。”(《痛史》哭庙纪略)结果,任维初与抚臣朱国治暗中勾结,构陷三罪:
“国治乃发一宪牌,与任令倒抬年月。随即参书上闻。大意为,当哀诏初临(顺治驾崩)之日,乃千百成群,肆行无忌震惊先帝之灵,其不可逭者一也。县令微乃至命官,敢于声言抗打,目中尚有朝廷乎?其不可逭者二也。匿名揭帖,律令甚严,身列青衿(语出《诗经》郑风 自衿‘青青子衿’,青衿,学生之服。后,泛指读书人),敢于自蹈,其不可逭者三也”(《辛丑纪闻》)
一代奇才,一颗巨星,不可避免地被黑恶政治的血盆大口吞噬了,呜呼!
其状之惨,不敢复想:
“是时四面皆披甲围定,抚臣亲自监斩。至辰刻,狱卒于狱中取出罪人,反接,背插招旗,口塞栗木,挟走如飞。亲人观者稍近,则披甲者枪柄刀背乱打。俄而炮声一震,皆毕命。披甲乱驰,群官皆散。法场之上,惟血腥触鼻,身首异处而已。”(《辛丑纪闻》)
其情之哀,不忍卒读:
“杀头至痛也,籍没至惨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不亦异乎?若朝廷有赦令,犹可相见,不然死矣!”(《辛丑纪闻》:金圣叹与家人书)临难,还有一丝天真之想,“若朝廷有赦令”,堪怜堪哀!“将临刑时,口授其子以下一联:‘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莲’,怜同音;‘梨’,吴语近离。借莲子心苦,梨儿心酸,以述心中的酸苦。”(日 宫原平民《斯文杂志》十一编五号《滑稽诗话》)酸苦难言之状,令人痛彻骨髓。
来自于“昏庸冗闒(音ta`卑下)之夫所加的飞来横祸,自知难于幸免,惟念“麟儿”雍,“有诗云:与汝为亲妙在疏,如形随影只在书。今朝疏到无疏地,无着天亲果宴如(宴如,安定之状)(引自《菽园赘谈》)”,爱极怜极惜极又无依无着无边无际,惟有无奈之极。想到自己,“杀头至痛"已难避免,只有大业未竟的痛惜。他的《绝命词》云:“鼠肝虫臂(喻微末,轻贱)久萧疏,只惜胸前几本书。虽喜唐诗略分解,《庄》《骚》马 杜待何如?”(出处同上)
可怜可叹可悲,压迫之恶,统治之黑,无以复加!其状之惨,其态之烈,其情之哀,令人发指。这是我国文化史上还在流脓的伤口,这是我国文学史上永不结痂的溃烂,这是我国文明史上难于清除的灼痛!学子何辜,竟遭此荼毒?书生何罪,竟遭此屠戮?罪魁祸首的县令任维初与抚臣朱治国,相互勾结,釆取“倒抬年月“的不堪一问的拙劣手段,竟将”虽三尺童子,皆怀不平“的”鲜血淋漓"的"监守自盗”,转换为无辜学子的杀头之冤。以“震惊先帝灵”为最,蒙蔽了愚蠢、嗜血、昏庸、冗闒的朝廷,至有血肉横飞,巨星陨落,造成了300年沉冤,5000年沉痈!无奈吗?无奈!无告吗?无告!然而,从来没有任何人比历史强大,历史深处的逻辑无人能够超越。
先看自以为得计的首恶任维初和朱国治。《辛丑纪闻》载:
“越明年,抚臣朱国治罢去,代之者韩公名心康也,字世奇。以别案,亦斩任维初于江宁之三山街。朱国治后抚云南如故操。岁癸丑(康熙十二年),吴三桂反,以刻薄军粮,将士积愤,乃癵(切成小肉块)而食之,骸骨无存者。”
自以为得计,则“如故操”,于是,“积愤”,渐蓄突发之力,竟被“癵而食之”。看似偶然,难道不是某种必然吗?
再看野蛮,残暴,闭目塞听的朝廷。
远在千里之外的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积于对地方官借征粮之机肆意搜刮的义愤,求告无门情非得已的哭庙,就算是“倒抬年月”,怎么就“震惊先帝之灵”?一百二十余人,“炮声一震”,即喋血法场,“法场之上,惟血腥触鼻,身首异处”,就没有“震惊先帝之灵”?一具先帝的僵尸,何灵之有?何谓之“震”?难道鸡鸣鸟啭,牛哞羊咩也不能容忍吗?雷的轰鸣,海的咆哮,风的怒吼,雨的冲唰,都要戒严吗?其实,这是极权暴政的一个普通切片,潜藏着几乎所有导致腐烂的病菌。即使是一些人津津乐道的“乾隆盛世”,也难于掩饰骨子里透出的衰颓。有事实为证。
书载,乾隆58年即公元1793年英国派出的第一个使团来华,留下了对于“乾隆盛世”的惊讶与喟叹:超常贫困,超常精神奴化,超常体制僵硬,超常统治恐怖。
比如贫困:被雇到船上服务的中国人,“每次接到我们的残羹剩饭,都千恩万谢。对我们用过的茶叶,他们总是贪婪地争抢,然后煮水泡着喝。”“普通英国农户一年消费后,可剩余11镑,约合33――44两白银。而一个中国中等农户一年全部收入不过32两,年支出为35两,辛苦一年还要负债3两。一旦遇到饥荒,普通人家立刻破产,卖儿卖女十分普遍。”
再比如精神奴化:英国使船到达浙江沿海后,需要找领船员,于是请总兵帮助,总兵爽快地答应了。使团成员巴罗写道:“他们派出的兵丁很快带回了一群人。他们是我平生所见神情最悲惨的家伙了,一个个双膝跪地,接受询问。他们徒劳地哀告道,离家远行会坏了他们的生意,给妻子儿女带来痛苦。总兵不为所动,命令他们一小时后准备妥当。”“使船行于内河时,官员们强迫大批百姓拉纤,他们总是被兵丁或什么小官吏的随从监督着,其手中的长鞭会毫不犹豫地抽向他们的身子,仿佛他们就是一队马匹似的。”
可见,所谓的“乾隆盛世”,不过是野蛮、凶残、严酷的盛世,是历朝历代专制历史的跟进、复制、下载的盛世,难以掩盖固有的致命病灶,难于逃出历史周期律。弱势者金圣叹不幸惨死于专制,那么,称雄一时的冠盖蔽日者呢?一语“狐兔死,良弓藏,走狗烹”,说尽了多少血泪和无奈,他们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子孙后代,悲哀二字,也难于曲尽其苦。最强势者,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王们呢?专制条件下的宿命结局,也不可能对其特别开恩。历代王朝,哪家“垂庥万世”(雍正皇帝语)了?哪户不是灰飞烟灭于刀光剑影之中呢?这确实就是历史深处的逻辑。
有人慨叹过,专制是战争的母亲。立宪后,英国300年没有一次内战,美国200年只有一次内战(南北战争)。我国自秦以来2000多年的皇权专制,有文字记载的内战,竟然是6550次,平均一年至少发生3场战争。
也有人惊呼,历史竟有惊人的巧合。秦崛起于咸阳,灭于咸阳;汉崛起于成都,亡于成都;魏崛起于洛阳,殁于洛阳;隋崛起于长安,毁于长安;元崛起于漠北,寿终于漠北;明崛起于南京,断魂于南京(南明);清崛起于东北,消逝于东北;民国崛起于广州,沉陷于广州。等等。
朱元章滥杀功臣,明末,几员大将降清,成为明的掘墓人。永历皇帝被吴三桂所杀,数十万朱氏后裔,无一幸免于难。清,建国时孤儿寡母自关外来,退回关外时,也是孤儿寡母。
惊人的历史巧合,是偶然吗?小至恶吏任维初,同样被斩于金圣叹命断之地――江宁三山街,腐臣朱国治“如故操”竟被“癵而食之”,结果更为悲惨,“骸骨无一存者”。大,可见于“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王们,烧杀抢掠的将们,钟鼎之家锦衣玉食的臣们,自古以来,哪个族群能够成为例外呢?其实,这种看似偶然的巧合,显示的是不容置辨的必然,是皇权专制造成的自我毁灭的历史深处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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