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

奶奶八十七了。醫生說有點輕微的老年癡呆。

一起吃完晚飯，她很快就離席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把房間關得死死的，一個人坐在黑暗裡默默流淚，嘴巴裡喃喃自語。聽不清在講什麼，只看見不斷有眼淚從眼睛裡冒出來流成一股小溪。她在思念我爺爺。爺爺前年突然去世，相伴一生的奶奶自然會接受不了。可是當時的奶奶，分明讓我們覺得很堅強，她偶爾流淚，甚至安慰我們這些哀恸的兒孫輩：人老了本來就是要死的，他輕輕悄悄地死，總好過受盡折磨。她看得很開，我們也就放心地料理爺爺的後事。

最近一年左右，她經常流淚，邊哭邊罵我爺爺一個人走了，居然不帶上她，讓她一個人留在世上受苦。也是，奶奶的愛人兼朋友也就只是爺爺了，他們甚至還是敵人和對手。這個時候，她斷然不會再提爺爺嫌棄她沒知識沒文化，是個睜眼瞎，也絕對不會再介意年輕時候那些空穴來風的爭風吃醋。不管怎麼說，在奶奶的生命中，能聽她笑聽她無理取鬧的人，也就只有爺爺了。能理解她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她只唸他的好了。而我們，她的兒孫們，她顯然不相信我們能念她所念恨她所恨，不屑與我們交談，寧願躲在房間裡安靜流淚，與黑暗對視。

她思念爺爺，那個她愛一生也抱怨一生的人，她在等待他來把她接走。突然襲來鋪天蓋地的寂寞，她寧願死去。

晚飯前，她把自己鎖在弟弟屋裏，用木頭把門抵住，喊也喊不開。再去看時，弟弟的屋門打開了，人卻不見了。另一間屋又被牢牢地鎖住了。她就是這樣不停地在每間屋裏躲，怕被人找到。也或者，她就是想讓我們去找。那一刻，她像極了孩子。

五爹的後院裡種滿了花草，修葺了圍牆。一日，不知道為什麼，奶奶竟然從那裏翻到了牆外，躲了一陣又想從那裏翻牆進來，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她被發現了。

她害怕得哭了。從此不願出門，就在屋裡的每個房間和我們躲貓貓。拿走了一根木頭，她又會找到另一樣家什把門抵得牢牢的。

我去房間裡看她，給她擦眼淚，她說她早就聽說了，有人今晚要來帶走她，帶她去江安殺掉，她今晚就要死了。我問她是誰，在哪裡，她指著門外，就在那裡。－－－門外今晚一同吃飯的唯一一個陌生人，是我婆家的妹弟。

近日無冤往日無仇，妹弟那麼尊敬她，怎麼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把他臆想成記憶裡的某個人了。

我去廁所的時候，她把我堵在廁所裡，千緊密級地叮囑我不要告訴別人，怕對我不利。我只得配合她，同她一起入戲。

她那麼害怕，那麼脆弱，哪裡是我記憶裡一直精力充沛，六七十歲還在山上挑糞種菜牙尖嘴利的奶奶呀？

我突然眼眶泛紅，鼻頭一酸，情不自禁掉下淚來。奶奶，我們該如何去幫助你讓你安享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