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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如果只允许以一件小事就定性一个人的话,王老汉应该算是个没多少名堂的那类人。这天下午,按照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好不容易挨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在那间连转个身都挺困难的小屋里,总算眼巴巴地把这个时间等来了。
大约六点时,他提上了那瓶放在桌子上、提前被他找出来、打算今晚要喝的半瓶酒跨出了房门。关于这酒的事,他一直是有清楚记忆的。上次——具体多久的事,记得倒没那么准确了,反正是与一个相好的朋友在一起,只喝了那酒瓶的上部分酒。剩的下部分酒,比起上部分来就少多了,但还是被他拿回了家、期待下次再喝。由于还没想好该什么时候再出来喝比较合适,好像也一直没机会,他就随便将它丢在了住的房间里。
今天出于身体的“需要”,他把它很快找了出来。应是属于“比较合适”喝酒的时候吧!
他出了家门往左走,外面是一条大街。大街连着很多条小巷,但只有一条小巷里有很多小饭馆——那家树下小餐馆是他最喜欢去的,他径直朝那里走去。走得大摇大摆,看似身体有些踉跄,实则脚下还相当稳健。
决定邀约他们二人来共进晚餐,是他在选了一张靠窗户的桌子,并在那地方坐定以后的事。可以肯定,他这也算不得是请客,顶多把找来的人当个陪衬而已——与他一起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因为从他接下来点的菜品看,就一目了然了。
他点了一盘油炸花生米、凉拌猪头肉、一盘千张肉、三道素菜。三个人吃这六道菜,他们只这胃口。
来的那两个人与他年龄相当,平时都以老张老李相称,他们则称他老王——都是在姓前加个“老”字的随意。大家都退了休,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却很少,大概有那么一两次,他俩也叫过他,今晚之所以要招呼二位到场,多半是出于还一份人情的需要。他们都住在周围,彼此却又有着几百米的距离。归根结底,也勉强算是邻居吧。
他俩很快都来了——就像专门等在电话机旁似的。来的时候,他已经点好了菜,坐在那儿干等。再重复一句,他点的那几道小菜,也不是光刻意安排给他俩的,他是照着自己的口味点的菜。
他们落座的时候,他没站起来迎接,只用眼睛示意他俩坐下。看着盘子里冒烟的、香喷喷的菜,他们喉结微微颤动、很快就坐下了。只是每人面前的那个空酒杯,还没斟上酒。
他把拧了盖的瓶子伸到他们的空酒杯上方,先给他们倒酒。
“我今天不能喝,感冒了。”高个子的那个有意拿开了自己面前的空杯子。
这令他很意外。他把酒瓶子仍停留在了对方面前,脸上露出失望。
“那给我倒一滴嘛!多了,我就倒你喝。”旁边的矮个子忙解围似的抢白说。
“老张,这样不好吧?哥仨啥时候拉稀摆带过了?”
被叫作老张的那个高个子,熬不住他的坚持,还是乖乖地把酒杯伸了过来。
“对嘛,这才像话。还是人家老李爽快。不过老李也不要太谦虚。喝酒的人哪有只喝一滴的道理?”
结果,他除给自己倒了有立指那么高的一杯外,给他们二人均倒了只他的三分之一多的酒——不是他手下留情,而是酒杯已经空了。
边吃边寒暄、边寒暄边碰杯——每次碰杯,喝下去的酒大致只润湿了嘴唇。最后酒杯干了,碟子也空了。时间却有些晚了。
二
那晚,王老汉觉得特别兴奋。酒下肚以后,他的话零碎、无节度,几乎到了滔滔不绝的程度。
桌上的主角就他一人,另外两人出于礼貌只一个劲地点头应对——他居然毫没察觉,仍自顾自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当然了,这种时候他们也根本找不到自己的话题来说。好像请他们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吃这晚饭,而是来听他这个“老王”诉苦的。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大体就这么回事。
老张与老李,在心里早就有些后悔了。他们仨是被店里的小工以要下班了的名义撵走的。走在路上的老王依然没回家的意思、说再找个地方坐下来叙叙旧。他们尽管在心里有些不情愿,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离开。桌上老王喝的酒比他俩加起来的都要多——又多不到哪儿去,但有什么办法呢,就怕他有什么闪失,只好硬着头皮屁颠屁颠地跟着。
他们在一棵树下落座。那里有张石桌,四个石凳围在它的前后左右。有次,他们邀约着玩回来时路过这里,在上面坐过。想打牌,还差一个,没有搞成,只好干瞪眼地闲聊。那天太阳很大,树叶也没把照射下来的阳光全遮住。漏在身上的光,让他们有些受不了,便悻悻然地离开了。
“这张桌子是个摆设,我们仨就没在上面打过一次牌。”老王望着桌子有所感触地说。一点没错,他突然冒出了打牌的想法。“可惜我们都没带牌来,不然在上面打会儿,也是很有意思的。”
天上云层深处的月亮,时而隐没,时而显现,即便真能那么悠闲地打起牌来,估计他们的老眼昏花也够呛。
他今晚怎么了,有点像回光返照似的……老张心想,这老王有些反常呢。
可不是咋的。老张老李有些心照不宣,在心里直呼应。老李想的则是,他不会坏事吧,怎么像在总结自己的一生,都把几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搬出来“晒”了?
但他们谁也没说出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静静地观看他的表演。
有时一个人闲着没事就想找人寻个乐子,像打个小牌、喝个小酒、摆摆龙门阵……你比如去散散步,也想找人说说话,进进出出一个人憋着,憋怕了……你们可能体会不到,你俩都有老伴,儿女又在身边,不像我做啥都是一个人。
越往后说,王老汉说话的声音就有些不对劲了。一旁的他俩很能理解。每次只要他一邀约,哪怕再忙也会出来。同住一个地方,他们都知道他死了老伴,唯一的女儿去了外地,别说逢年过节了,就是多少年也没见她回来过。
二人依然沉默不语,只在贪婪地听着。今晚,他俩彼此都拿定了主意,就让他一个人说下去。他们不插话,让喝下去的酒,在他的体内尽情发挥。
年轻时,我就被酒“闹”着了。那次很惨,也是我第一次喝酒,为了工作只能拼老命。妈说,你再这样喝酒,只怕你要走在我的前面了。婆娘不管我,妈就守在我的桌前……没想到,她老人家还是按老规矩,走在了我的前面。
等有婆娘的时候,她为我生了个女儿。我做主给她取名叫王为佳,是希望她长大了要多为家庭考虑,把自己的家经营好。家与佳音同字不同,气死糊涂虫。可我还是喜欢叫她上学之前叫的小名英子。
为了家庭,我在厂里可是拼了老命地干。那时人也年轻,点把点的苦头,我根本没放在眼里。就是怕喝酒,而我们那个厂长,为了把厂里的鞋子卖出去,偏要叫我去搞销售喝酒。我就这省那省地跑,一个月怕也没一天在家的。我们的家也是那时候散的,女儿英子跟了她妈,和我没感情。
厂长知道我是因为工作才没的家,就把我调出销售科,让我先把家稳住,结果还是无济于事。他把我放在办公室,可我肩上的另外一副担子并没卸去。只要一有应酬,他就要我叫上,喝得烂醉如泥了,才把我送回家。现在想想,他还不如不把我调回来得好。在销售科跑销售喝醉了,最起码是在外面嘛,婆娘看不到。可在办公室上班喝醉了,她就把我当酒鬼看了……
一阵冷风吹过,三人都打了个寒噤。
“哥子,我们回去吧,有点晚了。”老李终于把这句憋在心里的话,顺势释放了出来。
“不忙,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要不,你俩先回去,我再坐坐。”
老张老李谁也没动,但谁也没出声。气氛又回到了先前。
离婚的婆娘前几年死了,我也没最后去送她。离婚前,她口口声声说我们感情不和,我对家庭不负责任……因此,她才要把女儿带走,我没意见。可我们离婚的第二个月,与她结婚的男人,就是我在外面跑销售期间与她相好的那个,被我有次发现了,她抵死不承认。这我就有些想不通了。
英子一毕业就留在了她读书的那个城市,又在那里安了家。结婚的时候,我没去成。她也没喊我去——怕我这个酒鬼爸爸给她丢面子,给我的理由是有几千公里路,不方便去。到现在自己女儿的工作好不好、家安在哪里,我这个黄土已埋了大半截的父亲,都还不知道呀!
原来上班有事可做,单位上还有同事可说说话。现在退休了,进进出出的只有自己一人了。怕是有一天死了,尸体都发臭了,都还没人知道呢!
连想在临终时留句遗言,说给谁听呀,哪个晓得哟……
王老汉在结尾时说的这几句话,听得老张老李有些吃惊了。他们打心眼里相信,他说的这番酒话,是有几分道理的。可能他们自己就会遇到。
三
王老汉的女儿英子从远方赶回来了。她的突然出现就像她父亲的突然死去一样,打了人们一个措手不及。
老人干瘦、小身坯的尸体,躺在一张薄薄的木板上,放在堂屋的正中央。本来严丝合缝的瓦屋顶是能够挡些光的,但他蜡黄的脸上还是搭上了一沓厚厚的草纸——他闭着的双眼,应该是什么也不可能看到的了。据村民们说,人死了是要赶快把他眼睛遮住的,不要让他把在阳间看到的东西,带到阴间去。那样对死者的家人就不好了。
他紧紧闭合着的双眼,一开始在熟悉他的人那里还涌出了一些小小的议论。他们总认为他在死时,眼睛是不会那么容易闭上的,至少在他唯一的骨肉——女儿英子还没回来之前,是不会那么完美地合上的。
但他终是完美地合上了。
英子一路风尘仆仆回来时,她父亲的尸体已在其远房兄弟的帮助下运回了老家——那里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也许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把叶落归根的想法告诉了他远房兄弟吧!不管怎么说,远房兄弟在最后时刻还是满足了他的这个愿望。
也许是英子还没把心里的悲伤传导到脸上来——她的心里确实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也许她脸上的表情,压根儿就没打算要与内心的反应离经叛道,总之在她的脸上,流露出来的是一种淡然的表情。好在她的眼泪在实时跟进,旁人也在尽力给她说些节哀、保重身体、人死不能复生、你爸也算是个圆满之人的话来安慰她。
“啊,啊,爸爸呀,你走得好快呀!你怎么要借助酒精的力量把双眼合上呢!”
就在众人以为已把伤心的英子给安慰好了之际,她突然就号啕大哭了起来。自从突然得知父亲的死讯后,她的满脑子就被“酒”所浸泡。电话那头,给她说“死信”的人告诉她,你父亲自从昨晚出去喝了点酒后,今早就再也没醒来……你说他是喝醉酒才死了的?我没这样说。但我敢保证,他绝对不是酒精中毒死去的——他喝的那点酒就不是他平时的量。酒不可能是他死亡的诱因,就像吃饭不能直接导致人死去一样。不过,你父亲这几天兴奋得有些反常,也比以前更任性些……
电话是老张打的。头天晚上,王老汉临别时特别吩咐他第二天早上去喊喊他,他们要一起去爬山,说他没早起的习惯。可他去了,喊了多久都没人应,最后只得破门而入。
旁边有个妇女,到英子面前挨近了说,姑娘,你不能这样想,也不能这样说。你父亲一个人觉得孤独,就找了平时他们玩得好的哥仨去点了几个菜、喝了点酒,只是想解解闷。客是他请的,酒是他带的——只有小半瓶酒,没任何人给你爸压酒,他完全是为了心中的高兴才喝酒的。那晚回家的路上,他们还有说有笑,聊到半夜……
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爸生前没为我做过啥,死了——何况还是蹊跷的死,多好的机会啊……这时的英子却在心里暗暗盘算着,我才不相信他们的这些鬼话呢,到时说不定还可多向他俩争取一点,关键看我的态度。
她从父亲躺在薄木板的尸体旁走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经历过,她可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直至现在连棺材都还没准备好、该向哪个去借来用才行,也不知道父亲那还没买回来的尸衣,要什么时候才能弄齐,她真有点儿手足无措了。去让别人办吧,说不定还会白白花出去很多钱的。
虽说是父亲曾经居住过的老屋,对她来说却是异常的陌生——连一点熟悉的气息都没有。她对父亲死的异议,显得是那般力不从心,很可能会没有人支持。她在一条长板凳上疲惫地坐下,头枕在墙上,实在太困了,没一会儿功夫就睡着了。
睡去时,她想的是该如何去与之争斗,才能为父亲争取权益。但一觉醒来后,她像变了个人似的,积极用行动筹备父亲早日入土为安的事。
“姑娘,你不坚持了?”一个胖乎乎的大婶不解地走近来问她。当初,“不能便宜了那俩老家伙”的主意就是她给出的,本来就心生狐疑的她,一下子就心领了她的好意。
“大婶,不了。我想让父亲尽快入土为安!”
各项工作准备妥当后,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英子眼里的泪水掺和着从头淋下的雨水,洒落在了她父亲出殡的路上。
王老汉的尸骨与魂灵,都无异议地归到了他们家族的坟地里。
四
“头七”结束的最后一天,英子来到父亲的坟前,将撑在坟头的一把纸伞,连同没烧完的花圈、灵房等其他残留物统统烧掉,又在那座新隆起的坟前,她发自内心地磕出了三个响头,在烧纸焚香时,那冒出来的历历往事,使她抑制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
“爸,您托付给我的梦,我收到了。生前,我没有为您做过什么,请您原谅。我只有答应您在梦中传达给我的愿望,以此报答您。爸爸,谢谢!”
在那个昏昏沉沉的夜晚,头枕着墙壁睡去的英子,面对踉踉跄跄走到自己身旁的父亲,蹲着的她,没有一下子站立起来,是父亲把她搀扶起来的。
她立刻跳到一旁,说:又喝酒了,臭死人……你干吗要摸我的头?
父亲重又走近她,仍和颜悦色地笑着说,我的死,怪不得别人。
就是他们造成的!不找他们找谁。我不要他们陪你,我只要他们赔钱,我需要它。就当是你最后一次为我作出的补偿。
他呆呆地站着,长久地站着,没发出一个字的声音。
半晌之后,才望着她语气和缓地说道,孩子,是爸爸欠你,他们不欠我,你别去害他们。咱们不做亏心事。求求你,尽快把我埋了吧,我冷我冷,我想入土为安啊!求求你了,我的乖女儿……
那我就让他们少赔我一点?总得要补偿一些吧!你不可能白死的……
一分钱也不能要,一分钱也不能要人家的。人不能没有良心……爸爸一辈子都没做过一件亏心事。现在我死了,就更不想去做了!
英子前前后后思索了半晌。
好吧,爸爸,我答应您。那您得保佑我们平安啊!
好的。我的好闺女,爸爸答应你。爸爸保你们一家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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