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闽西北一个十八线的小县城里的一个山城。我的老家又在山城里更山里的一个村子里。2015年我大学毕业以后,因为舍不得离开父母,又回了家乡参加了县城一所事业单位的招聘考试。幸运的是一举上岸,不用再辗转于各种招聘考试。
日子日复一日的平淡,我渐渐习惯了家里缓慢的生活节奏。
16年立秋,家乡的风俗立秋要吃糍粑和鸭子,我们和同在县城的大伯四叔,一大家子驱车回了一个多小时山路的老家陪爷爷奶奶过节。打糍粑,杀鸭子,和堂姐堂哥打了一下午的牌,那天天气真好啊,天高云淡,太阳不晒。所有人都非常开心。到了晚上,团团坐一大桌子,爸爸那一桌推杯把盏,我们小辈一桌插科打诨。大伯娘和妈妈,四婶坐在角落里挤成一堆叽叽叽笑得东倒西歪,不知道在说哪家八卦。
三叔的电话就像摁了一个暂停键。
我爸爸兄弟四个,农村人儿子多是顶有面子的事,我爸爸行二,三叔比我爸爸小两岁,三叔在兄弟里是比较有本事的,脑袋活络,敢说敢干,还没结婚时赤手空拳出去闯,做木材生意在县城买了房子,车子。后来结了婚,娶了婶婶,没两年就生了我堂弟小杰。客家人看重儿子。那时候我父母还在憋足了劲儿躲计划生育生儿子。奶奶在家里照顾我和姐姐,三叔三婶人和气又大方,每每回来总要给我们买吃的穿的。加上三叔性格开朗,爱说爱笑,并不嫌弃我们小,总爱陪我们玩。爸爸妈妈一走两三年,在没有生出儿子之前是不敢回家的。我和姐姐小,不怎么想爸爸妈妈,却经常盼着三叔三婶和小杰回来。
小杰乖巧白净,养到一岁多,三叔被人下套赌博输得倾家荡产,县城的房子车子都卖了,没办法,最后一家三口出门往湖南去做生意。到小杰小学毕业,好歹把债都还完,又在湖南和县城都买了房子。只长年在湖南,仅过年回来一趟。
三叔电话打给大伯,大伯喝得红光满面,一看到电话是三叔就开了扩音,没等三叔说话,爸爸和四叔就在旁边吆喝,要三叔回来喝酒。电话对头一片静默,四叔打着酒嗝还要再说几句,就听电话里传来了细细的啜泣声。原来闹哄哄的饭厅顿时鸦雀无声,大伯着急,拿着电话去了外面。留下我们面面相觑。
小杰得了癌症。
半年前小杰说腿疼,去附近的社区医院看,只说没有发现问题。断断续续到后来疼得连路都走不了,上课要三叔背着上楼,这才觉得不对劲。收拾行李去了北京协和医院,结果检查出来是骨肉瘤,恶性肿瘤。检查出来据说还是早期,北京的医生给的医疗方案是截肢再化疗。三叔不舍得,大伯和爸爸四叔轮番得劝,命和腿比起来,自然是命比较重要的。我一个同事的弟弟初中时也得了骨肉瘤,去省城做了截肢手术,五年内没有复发,一直活得好好的。同事知道了小杰的事,一直非常上心,极力要求我劝三叔,一定千万听医生的话,尽早做截肢手术。我把同事弟弟的例子和爸爸大伯说,爸爸大伯再转述给三叔。这样犹豫不决中,就又过去了几个月。
终于还是做了截肢手术,手术是在省城做的,想着不出省医疗保险报得多,家里人也可以方便出去帮忙照顾。手术那天爸爸去了,早上八点第一台的手术,到下午四点多,一个矮胖的医生拿着小杰的一条腿出来。大腿根往下一点儿截的,纤瘦的一条腿,膝盖中间一坨瘤已经明显。三婶撑了一天水米未进,一看腿咯噔一声晕了过去。
手术完小杰还是受了极大的苦,伤口大,幻肢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他哭,三叔三婶也跟着哭。术后几天病理结果出来,据说是中期,这个消息实在不妙,最早在协和确诊的时候,是早期的。几个月的时间,癌细胞长得飞快。
手术后回家休养,我终于见到小杰,三叔把他从租来的面包车里抱下来,十几岁的少年,脸色白得吓人,剃了极短的头发,瘦。盖着的毛毯下只有一只脚穿了厚厚的袜子,另一边空荡荡的,毯子垂下来一个角在飘。他揽着三叔的脖子,微微笑叫我,三姐姐。我顿时呜呜咽咽得哭起来……
在家的日子漫长又无聊,我和弟弟周末总要过去陪他。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在发呆,背后堆着一堆的枕头像要把他淹没,他太瘦了。三婶用尽心思给他做很多好吃的。他总吃不了多少,日子平淡又漫长,日复一日得恐慌和迷茫里,他越来越沉默。到后来,只有弟弟过去,他会笑一笑,能和他关着门说一会儿话。更多时候是弟弟在说,他默默得听。
手术后几个月该回医院装假肢了,临行前一晚我们去送他,三婶在收拾行李,气氛终于比回家时好了许多,不管怎么样,手术做完了,有病的腿也截掉了,接下去总是会越来越好的吧。
这样的盲目乐观能暂时逃避现实。
但结果并不好,腿截得太晚了。癌细胞扩散了,消息传回家来,顿时让我们束手无策。接下去怎么办?三叔辗转打听。不知道听谁的意见,卖了长沙的房子,准备带小杰去意大利治病。
天长水远,远路迢迢。从没出过国的三叔三婶,一句英语都不会。揣着卖房的100多万带着小杰往意大利去,这一路的绝望和惶恐,我们无从得知,想来太心酸。
去意大利治了两个多月,花光了卖房子的钱,100多万并没有对小杰的病起作用。奈何钱已经花光,三叔三婶带着儿子回来,在家里和县医院省城三处奔波。钱越借越多,小杰也越病越重,最后连床都起不来了。
早就预料会有这一天,妈妈说,小杰走那天下午突然精神好起来,能自己坐起来,还说了许多话,傍晚下班,我们成年的堂兄弟姐妹,都自发去了三叔家。断断续续得到了十一点多,一直假寐的小杰突然说想喝小母鸡汤。小县城晚上十点多就没有人在街上。更不要说农贸市场的鸡鸭档口晚上并不开门。但谁能忍心拒绝呢?大伯和四叔驱车去十几公里外的城郊连夜敲开四叔朋友家的门,他家后院养了鸡的。朋友家人仁爱,听说是小杰想吃,麻溜得把老婆叫起来烧了柴火灶烧滚水,杀鸡褪毛。还想着要帮忙炖汤,大伯担心小杰等不及,委婉拒绝。风驰电掣往家赶,一到家,大伯娘就架了高压锅上煤气灶,开最大火。小杰已经不说话了,只偶尔睁开眼睛看看三婶和三叔。瘦,头发油腻腻得贴在头上,面色泛灰。瘦得厉害了,就越显得一双眼睛大得吓人。三婶摩挲着他的头脸,鼻涕眼泪淌得枕头都湿了。
汤好了,撇了油吹凉,扶起小杰,他断续喝了大半碗,撑不住躺下直噗嗤喘气,呼吸声一下长一下短,喘着喘着,一下长气没过来,就再也不响了。隔了好一会儿,我爸爸探身拿手指比一下鼻子,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掐着三叔的胳膊想把他往外面带,又反身给我妈使了个眼色。我妈和大伯娘忙一人一边把三婶架起来想扶她出去。可三婶曲着腿就躺在地上打滚嚎啕起来。我妈和大伯娘拉她不起来,三人在地上挨挨挤挤滚成一堆。在客厅的堂哥堂姐也终于忍不住都哭起来。
妈妈和四婶给小杰擦洗了身子,换了一套新衣服。下半夜叫了殡仪馆的车连夜拿去火化。火化的间隙,大伯打电话指示,按照老家的风俗,未成年的孩子去世,骨灰不能进祠堂,也不能通知亲友治丧,不享受香火供奉,更没有长辈为其带孝的先例。老家的风俗是如此,乡民们觉得,未成年的孩子去世怨气大,会影响宗族里其他活着的孩子。所以未成年去世的孩子,因为这样的风俗,人为得带上了点诡异的色彩。大伯让爸爸拿了骨灰趁天还没亮透,往县城的大河里撒。爸爸接着电话不知所措,拿不定主意,只好还是打电话给三叔问他的意思,三叔却说骨灰他一定要带回家。不进祠堂,找个远的山头埋。大伯拗不过他,只好亲自载他们回去,找了一个离家十几里远河边的半山坡上埋了。无碑无祭,这个仪式简陋得令人心虚,让人联想到一些因病死去的家禽。在我老家,得瘟的鸡鸭也是这般随地挖个坑填的。
一天一夜而已,烧完小杰的衣服用物,再回家,世界上仿佛从来没有过小杰这个人。
办完小杰的丧事,除了三叔三婶,大家似乎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因为治病,爸爸用他的名义向信用社贷款20万元给了叔叔,叔叔欠债太多,除了他那个小产权不值多少钱的房子以外还背着一身的债。大伯娘甚至还说,小杰是来讨债的,一出生就害三叔倾家荡产。到死还让人背了一身的债,不厚道。
小杰去世第三个月,爷爷奶奶就催三叔三婶再生一个孩子,又唠唠叨叨说早就叫你们再生一个不生,现在怎么样呢?
三婶47岁了,医院去了很多趟,总说妇科病严重,输卵管不通,加上年龄又大了,实在难自然怀孕。
上个周末,爸爸突然在饭桌上跟我和姐姐说,三叔抱养了一个弟弟,让我们周末有空去帮三婶带弟弟。我表示不理解,照这样的情况,就算三叔三婶不抱养孩子,以后老了生病了,我们家里这么多堂兄弟姐妹,谁也不会不管他们的。何必要再这样辛苦养一个别人的孩子呢?还是男孩子,养男孩压力大,三叔已经五十了,又没有正式工作,还有一身的债,既然抱了别人的孩子,总是要为人家负责。三叔七十岁,孩子才20岁,以后他又怎么办呢?
爸爸只说,原来大家都是让他抱女孩儿的,女孩儿贴心又孝顺。供到她大学毕业,如果有那么命长,她还会孝顺你,如果没那么命长,好歹不用买房买车,家里堂兄弟姐妹略加照抚,找个好人家嫁,也很圆满。可三叔三婶不愿意,只说要男孩。
妈妈欲言又止,等爸爸出门才偷偷和我跟姐姐说,小杰的骨灰里是混了熟豆子一起下葬的。
往生的人,办丧事的时候,要扎纸人纸马纸房,还要请阴阳先生做道场,念许许多多的经。去世头三天餐餐供饭,到饭点要呼,某某某,回来吃饭了。棺材上山之前还要所有的亲属跟着阴阳生绕着棺材转山。这时候会撒生的五谷杂粮,必须是生的。熟的粮食送丧,是永远不能投胎再生的说法。
我的心凉得寒浸浸。
小杰死了,他的爸爸妈妈有了新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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