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初春还是弥漫着透骨的凉意，桃树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霜，已经快七点，天空也只是蒙蒙亮，村子里大多人也都已经起身，为新的一天开始奔走劳作，路上已是熙熙攘攘，街边的摊贩最是辛劳，四点就得起身，去到几十里外的县城进货，等到这会儿，早已在马路两旁摆开了阵势，码好了货物，静等早集的人群。
虽然摊位简陋，或是小案板桌，或是木头架子，又或是小板车直接停在路边用断砖头塞住轮子，再或是直接在地上抻开一张粗麻布，但摊位之间紧紧挨着，绵延数百米，所展示的货物也是从蔬菜瓜果到日常物料，应有尽有。
摊位后面一排，是正经有铺面的商户，所贩的东西跟路边的摊位基本相同，开门的时候却会稍晚一些，只是经营时间更长，直至晚上。而路边的摊贩最多晌午时分便都会收摊回去，下午再奔其他营生。时间相差开来，大家多少都会有些生意，似乎是这条街上俗成的约定，无人打破。
蒋伟的杂货铺也开在了这条街上，夫妻两住在铺子楼上的小库房，这个点，店门紧闭着，不知是在里面打扫着铺子，还是在做着早食。
木门上沙沙的声音吵醒了躺在竹椅上的蒋老爷子，猛的坐起身一阵哆嗦，取暖的炉子灭了良久，连炉灰也不再有半点余温，老爷子简单整理了一下衣服，掀开脚上盖的毯子，凉气立马顺着裤腿摸进了全身，门外的老狗还在用爪子刨着门，沙沙作响。
老爷子起了身，进到厨房，翻出碗柜里前天从儿子家带回的剩饭菜，在灶里闷热，盛了两碗，端起一碗将饭菜拌匀，呼唤来老狗，倒在了地上。再端起另一碗，径直走到院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慢慢吃起来，时不时抬头看向外面路上过路的行人。
“蒋师傅早啊”
有认识的人向他打起了招呼，老爷子望过去，是相隔不远的邻居，带着他十岁的儿子前往学校。小孩也是彬彬有礼冲着他喊了声“蒋爷爷”。
“诶，上学去啊？”老爷子回应着，心里却想，邻居也是同姓的本家，虽然不算血缘亲戚，但也算同宗同源，族谱上论起来，邻居虽说小他三十岁，却是同一个辈分，按道理小孩儿应该管他叫伯伯。奈何自己年纪摆在这，小孩子也是表示一下尊敬，倒也没什么。
况且，对老爷子来说，江湖都已经不再是那个江湖，原先的打打杀杀，规规矩矩，现在都远去已久，人生还不知剩下多少时日，除了身上的功夫，木工竹编的手工活，还有自己山头的几箱蜜蜂，老爷子已没了太多牵挂。
老爷子的山头刚好就在这个邻居屋子的后边。
“蒋爷爷，我爸爸说你有武功，我能不能跟你学武功？”
小孩子稚嫩的声音打断了老爷子的思绪。
“行”
“不过你现在还小，先好好上学了再来。”蒋老爷子放下筷子，搪塞道。
虽然嘴上说的轻松，但这个事却是基本不可能发生的，老爷子虽说很想把本事传下去，内心里还是想传给自家人，当年学这一身的本事，也是机缘巧合遇到江湖上的一个大隐士，请在家里毕恭毕敬伺候了几年，狠下了几番功夫，才得以功成。这当中的得来不易，只有老头自己清楚。江湖上也本就有功夫不外传这一说，这两年老爷子不断琢磨这个事，终究是没能说服自己。
小孩高兴的跟着父亲离去，蒋老爷子也将最后一口扒进嘴里，起身向厨房走去。
老狗已经将饭菜舔舐干净，舌头还在嗦啰着地上的余味，见老头进来，凑过去，在腿间蹭了个来回。老爷子在灶台放下碗筷，又从缸里舀了一点水冲了冲面，就带着老狗出了门去。
晨曦的光已经驱散了树上的薄霜，上山的小路也慢慢透亮，林子里渐渐暖和，蝴蝶和蜜蜂飞舞其中，老爷子沿着熟悉的路依次检查着蜂箱，老狗就在边上追赶蝴蝶，跑出一段又折返回老头身边，也不跑远。
“怎么跑了一窝。”老爷子悻悻道。
蜂箱是要经常打理的，一个蜂箱里要是出现两只蜂王，就要人工进行分蜂，不然其中一只便会带着一部分蜜蜂去其他地方安家，一旦被蜂王带走的蜜蜂，是很难找的回来的。
老爷子闷闷不乐，找到旁边的枯木桩子坐下，摘下蜂帽，摸索着身上的烟盒，扣开盖子，卷起了烟。
一卷烟抽完，一人一狗又一起穿进旁边的竹林，林子里枯叶满地，到处都是新发的竹笋在叶子底下顶起一个个尖尖，跟小帐篷一样。老爷子眼睛扫了一圈，挑中两根上好的竹子，反手摸下别在腰边的镰刀，比划着竹子根部挥砍了下去。
不一会儿就放倒两根，剃完竹枝和竹尖，一起捆绑起来，正准备扛起回家，身旁的狗叫了起来。老爷子往狗吠的方向望去，山下不远的地里，是村里老李的夫娘秀春在翻着地。听到狗叫声，秀春也立起锄头，手指在衣上蹭了蹭，将飘落的头发别到耳朵上，冲着蒋老爷子打起了招呼：
“蒋师傅，您这是放两根竹子做什么呀？”
“噢，过几天不是村里李兴家办结婚酒么，在我这要借些椅子碗筷，放两根竹子回去编几把，凑满个数。”老爷子回应道，步子并没有停下，扛着竹子就往山下走。
“还是您勤快嘞，我们家老李都没您这么能干。”
“那不一样，老李平常在公社里忙，家里自然要依赖你一些，我是闲着没事，家里坐久了腰酸背痛的，倒不如出来活动活动，干了一辈子了，真要闲下来，怕是没多久就要入黄泥咯。”
“看您说的，您身体这么健，怕是要活到一百岁去呢，对了，您那还有蜂蜜打不？有的话去找您打点蜂蜜，我那儿媳妇每天都要泡蜂蜜水喝，说是美容的，上回她自己从城里带了些回来，城里的蜂蜜都是掺了水的，肯定没有您的好不是，还得找您打点，这城里人呀，就是难伺候些。”
“现在不多了，剩了点留给我家大伟，你要的话，过阵子吧。”
“好嘞，您家大伟怎么还不要小孩儿啊，秋燕年纪不小了，再拖可不好。”
老爷子没有理会，扛着竹子从她旁边的地埂上径直走过。秀春也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出口的话没有什么编排，本是关心人家的，出来的话语却是尖刺一样扎在蒋老爷子心上。
老爷子回到家，将竹子简单处理，码放在院内。中午时分上蒋伟家吃饭，饭桌上依旧无言，饭后直接回了院子。
午间休息了半晌，蒋老爷子也不着急做椅子，把烟盒的烟丝填满，揣起来踱步再向街上走去。
来到一处裁缝铺前，老爷子在门口来回踱着步子，等到里面的客人出来，才迈步上了台阶。
“立佬，生意蛮好”
里面的店主走了过来，在柜台翻出一个纸烟盒，利索的抽出一根奉上。
“马马虎虎，大伯，你怎么这会儿有空过来坐坐啦，您家大伟的生意才叫好哦，来，里面喝碗茶。”
蒋立是老爷子堂弟的儿子，街上这个裁缝铺子就是他跟夫娘开的，有一儿一女，女儿在上初中，儿子今年整十岁，叫蒋俊。
蒋老爷子跟着蒋立穿过铺面进了后面的内厅，内厅是供他们不忙的时候小憩用的，面积很小，光线也少，只是摆放了一张藤椅，一张旧麻将桌。老头挨着桌子坐下，从兜里摸出火柴，刺啦一声划出的光亮短暂的铺满整个房间。
“您是要做衣服啊，还是有什么事？”
蒋立是个粗人，原来当过兵，凡事直来直往说话做事从不会弯弯绕绕，脾气性情也颇为火爆。蒋老爷子平常来的不多，蒋立也是直接就问。
对了，蒋立当初去当兵，也是蒋老爷子促成的。
“你们家小俊今年十岁了吧，他对操拳感不感兴趣，我看他身子骨有点瘦弱，要不上我那去锻炼锻炼？现在孩子娇弱，男伢子还是要精壮些好，吃不了亏。”老爷子是知道蒋立的性情的，也是开门见山，毫不含糊。
“我就说您当初就该把本事交给我吧，您早传给我，现在都发扬光大了”蒋立开玩笑的说道。
“你哪里练得了，练的了两天你就得急的鸡飞狗跳了，以你这性子，就算学去了，别说发扬光大，不定闯多大祸呢！幸亏小俊不像你，性子稳得多。”老爷子吐出的烟把自己都罩住了，话是透过烟雾传出来，满是责备和嫌弃。
“瞧您说的，我都多大了还要教育我。”蒋立委委屈屈。
“行了，今晚就送小俊过来吧。”老爷子放下话，起身准备出去。
“恐怕不行，大伯，小俊今年开学前已经被他妈带去娘家了，说是她爸要教他，学都转去那边上了。”
蒋老爷子停住脚步，扭过身子，瞪着蒋立。
“他拜柳子名啦？”
“是呀，您认识他的，身上本事也不赖，她妈也坚持要带去，您知道的，我夫娘比我脾气还爆，她说怎样就得怎样。”蒋立也是满脸无奈。
“那也挺好，柳子名也是个好手。”老爷子自言自语，一面向店外走去。
蒋立追了上来，悄声问道：
“听我老丈人说他原来跑江湖跟您交过手，还赢了您半招，是不是真的？”
“是！”老爷子面无表情。
“那也没事，您的身手我还是知道的，我老丈人当年也号称湘北神枪，您两算是旗鼓相当，输个一招半式并不打紧。”
蒋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挥手送老爷子离去。
“您有空再过来坐。”
下午的天空起了云，像是掐好时间盖住了阳光，渐渐变得不那么明朗，老爷子越走越慢，心里翻江倒海不是滋味，倒不是因为当年输柳子名的往事。
现如今，江湖上会点拳脚的老师傅本就不多，自己的朋友里不少都已收下门徒，有了传承。莫非这一身本事真的要跟着自己进了棺材？
离院子越来越近，家里的老狗奔了出来，摇着尾巴依旧是蹭着老人的裤腿。
忠诚的老狗，满树的桃花，以及屋里墙上挂着的照片，这些老爷子心底的伴侣，这一刻却是听不到他任何的心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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