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赵师傅和木木之后，平淡的过了两月，天气慢慢暖了起来，屋里的碳炉撤到了杂物间，等待着下次寒冬。院里的桃树也散尽了花朵，绿叶茂盛起来，在院中支起一片阴凉。蒋老爷子无非是每天听听曲，养养蜂，做做木工和竹编的活，悠闲度日，偶尔街上遛个弯，清水河边钓个鱼，简单畅快。功夫也是常练，当然都在晚上，旁人见不到。
一直在生长的也不只是桃树，院子周边的杂草，吃着断断续续的雨水，等老爷子注意到时，也已长得半米多高，郁郁葱葱。老爷子终于是趁了个晴朗的日子，搬出镰刀和簸箕，誓要把它们一网打尽。
草里夹杂的野花引了几只蝴蝶在院里周旋，老狗禁不起逗，一时玩性大起，在草里蹦来蹦去，追着蝴蝶，冲到主人身边的时候一脚踩翻了簸箕，老爷子辛苦割的一筐草，又飞的满地都是。
“花花，你老实点，要是草里藏了蛇，不咬死你。”老爷子气的呲着牙。忽而隐约听到有谈笑的声音从远处慢慢靠近，不一会儿，到了跟前。
老爷子从草里探出头。
“哟，除草呢！蒋师傅。”
原来是秀春，一面简单告别了路上的大婶儿，一面打着招呼进了院。
蒋老爷子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土。
“秀佬，你来打蜂蜜的吧？”
“是嘞！”秀春抖了抖手上的壶。脸上笑的灿烂，哪怕只一身朴素衣服，看起来也是颇有活力。
蒋老爷子接过壶来，进了里屋，在蜂蜜坛子前面蹲下，揭开盖子，拿起挂在坛口的长勺子，伸进坛里搅了搅，抽出一勺，对着壶口缓缓倒下去第一坨，勺子往上一提，蜂蜜就丝绸一般滑进壶内，一滴不撒，漏笔都不用。
秀春没有进屋，只是伸着脖子，透过窗子看着。见老爷子装好出来，就笑着迎了过去，双手去接。
“蒋师傅，多谢了，您算个钱数，我给您。”
一边说着，一边摸着口袋找钱。
“不用！家里有的，又不费什么功夫，你打点去，不要紧。”
蒋老爷子向来大方，平日里村里人要借点东西，寻个帮助，老爷子总是有求必应。这点蜂蜜，自然也不算什么。
“那多不好意思，过两天等老李回来，我让他打些好酒送过来。”秀春回道，脸上有些难为情的神色。
“不必不必。一点蜂蜜，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老爷子回绝完，又继续走到簸箕前，蹲在地上拾起了草，忽然又像是想起来什么，回过头问道：
“老李是干什么去了？是有几天没见他了。”
“前几天跟村里的几个砖匠去隔壁镇上做活去了，前段时间不是一直下雨么，做不了事，在家闲了好些天。”
“对了，蒋师傅，上次在街上表演那个，就那带着孙儿的老头，听说在您这借住了一晚，那人什么来头？”
秀春答完，又打听了起来。
“江湖艺人，能有什么来头？就算讲了什么苦难故事，也多半是博点同情，信不得。”对待妇人的好奇心理，老爷子不留情面。
村里就是这样，女人堆里要是得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消息故事，不出多久，必是村东村西地议论，茶前饭后
地扯谈，蒋老爷子深知人言可畏，自然不能随了她意。
“哎呀，您说的对，我还看他孙儿可怜，给了一角钱呢！怕是被骗了哦。”秀春一拍大腿，悔不当初。
蒋老爷子不再回应，自顾自忙着。秀春也识趣，道声多谢，出了院子。
太阳越来越高，地上也是越来越热，院里的草悉数除尽，老爷子清扫完剩下的杂杂碎碎，到屋檐下的阴处避着光线。除完草的院子看起来舒服多了，老狗却没了乐趣，趴在老爷子身旁，吐着舌头不停地喘气。
兴许是上午活做的多了，老爷子饿得也快，不等蒋伟来叫，就早早地过去吃了饭。吃完也不着急走，搬了椅子坐在铺子门前乘着凉，抽着烟。铺子里不忙，蒋伟也坐在旁边陪着。
“你们两公婆上次去医院检查，医生到底怎么说？”
蒋老爷子还是忍不住，问起了蒋伟的事。
“没什么问题。医生说可能是劳累多了，精神压力又大。”蒋伟垂下头，小声说道。
“你能有什么压力？现年头有的吃有的穿。我才压力大，黄泥都埋到脖子了。”
“还好意思说劳累，本来体质挺好，你要是把拳好好练下去身子肯定好的很，哪能有这事儿，非得撂下。”
老爷子埋怨着，把头转了过去，看着街上。蒋伟也是委屈着，捡了地上的小树枝，不停的插着地面。
“晚上去刘姨那里抄个清宫表，研究研究，找找时辰，这段时间也好好修养修养。”老爷子建议道，想来也是没了办法，死马当活马医了，要是平日里，他根本不信这些土方子。
蒋伟低着头嗯了一声，把手里的树枝抛到街上，起身进了铺子。
老爷子抽完烟，刚准备起身回去，却看见两个身影打远处过来，一个年轻的后生，扶着一个拄拐的老人，年轻人看着面生，但老人一个脚踮着，一瘸一拐的身形，老爷子认了出来。
“欧阳老兄，这是奔哪去？今天天热，过来歇会儿。”老爷子冲两人喊道。
老人却没那么好的眼神，寻身望着。待年轻人搀着走近了些，才认出老爷子。
“蒋师傅，我专程过来找你的，正好在这街上碰到你，让我少走点路。”
“老兄先过来坐，歇会儿再说。”老爷子招呼着，让开身抽出椅子，连同之前蒋伟的那把，一起摆好。扭脸冲着铺子里。
“大伟，有客人，泡茶。”
两人走近，年轻人先是搀扶着老人坐稳，然后，跟老爷子客气的叫了声“蒋师傅好！”才把椅子拖到身后，规规矩矩地坐下。老人将拐杖靠在椅子边上，又依次摸着身上泛白的中山装的各个口袋，终于是掏出了烟盒，递给旁边的年轻人。年轻人打开烟盒，熟练的卷起了烟。
“这位后生是？”蒋老爷子问道。
“是我朋友的儿子，以前经常上我家来帮忙，我看这孩子为人礼貌，干活又细致，便收了当徒弟。”欧阳老爷子回答着，同时侧身看着年轻人卷烟的动作，眼里的光都透着对这个年轻人的喜欢。
欧阳老爷子是整个县里最好的工匠，年轻时候手里活极好，做出来的东西总比铺子里买的还要精致耐用。不管是务农的工具，生活上的器物，还是江湖艺人的行头，只要是从欧阳老爷子的手里出来，那必然是相当的趁手。当年蒋老爷子戏班的行头，什么狮头长龙，什么兵器兵刃，甚至装行头的担子，用的都是“欧阳造”。上大户人家表演去，先不说技艺如何，单是看到这精致的器具，赏钱都要多出几分。所以很多人排着队上欧阳家定做，忙的时候可能还要等上几个月。
蒋老爷子的木工、竹编的活，也是原来在欧阳手下学来的。两人既是朋友，也算是师徒。
“挺好，挺好，你这手艺要是丢了可真是大家的损失。我看这孩子彬彬有礼，很招人喜欢，你得教些真手艺，别藏在手里。”蒋老爷子玩笑着，一边接过年轻人递过来的烟。
“哈哈，那是自然！”欧阳老爷子也笑了起来。
“阿朗怎么没跟您学着做，把手艺接下来？”蒋老爷子问道。
欧阳朗是欧阳老爷子的独子。
“他耐不住性子，做不来的，如今外出找活去了，这门手艺都是精细活，需要耐心，不是想传谁就传谁的，传艺这个事本来也看缘分，幸好这孩子喜欢，资质也不错。传给他也是一样的。”欧阳老爷子的话说的很透彻。
蒋伟也泡了茶出来，端给三位。又进去搬了椅子过来给蒋老爷子。
“你也是一身功夫，可传给了大伟和小志？”欧阳老爷子看了看忙进忙出的蒋伟，向蒋老爷子问道。
“唉…早些时候教过一些，也是一样，不稀得学，现在估计都忘完了。”
蒋老爷子说完摇摇头。
“那没有再收个把徒弟？”欧阳老爷子继续问道。
蒋老爷子默不作声，将手里的烟猛吸了一口，丢在地上。
见老爷子如此，欧阳微微一笑。
“现在铺子里的手艺也不错了，做出来的用具跟我比差不了多少，戏班少了，兵器行头也越来越少人做，我这手艺传不传的其实并不要紧，手艺传下去，也只为了每年逢年过节的舞龙舞狮，灯笼装饰，能给大家添几分颜色，以后我入了土，也算用另一种方式享受世间了。”
欧阳老爷子似乎也是猜到了蒋老爷子的心事，话里带着几分开导。然后又示意年轻人卷了一支烟，接过来叼在嘴里，再弯腰捡起蒋师傅丢下的烟头。
“你看这烟头，灭了也就灭了，什么都不留下，要是用它点起另一支烟，那这火又能再燃烧一会儿。”说完，便将嘴里的烟对准烟头烧着的部分，嘬了一口，烟头上的火也顺着传到了嘴里的烟上。
“我现在年纪大了，眼睛不灵光了，好多活自己上不了手，估计做不了多久了，最近也是把挨个的熟客都走一遍，一方面看望看望，可能是最后一面，一方面也带着徒儿让你们认识认识，以后有什么需要，就只管找我徒儿。今天是特地过来你这打个招呼，拜托你以后多关照。”
“应该的！”
“我近些年确实没怎么出去走动，也是许久没来看望您，这事儿让人带个信儿就行，还劳累您亲自跑一趟。”蒋老爷子客气的回着，然后又讨教起手艺来：
“刚好您今天过来，我倒是想再跟您请教一下，为什么我做的竹椅坐起来经常嘎嘎的响呢，我之前看您做的椅子就很稳，一点声响没有，却是为何？难道是竹子不一样么？”
“哈哈哈哈”欧阳老爷子大笑了起来。
“你这身硬功夫用在这个上面还是有点为难吧，这个活啊是要讨些巧的，木工也好，竹编也好，有些接缝的地方并不能用蛮力去压紧，越紧越容易有挣扎，要适当的留点余地，反倒会更加服帖，不会压迫出声响。”
欧阳老爷子也是耐心的道出缘由。
“真的是什么时候都能跟您学到东西。”蒋师傅笑着，显然也是听明白了欧阳老爷子的话。
两人还在喝着茶谈笑着，旁边却又插了一个声音过来。
“蒋师傅，可算找着您了。”
蒋老爷子往旁边一瞧，是蒋子旭的爸爸着急忙慌的赶了过来。
“得请您帮个忙，我家厨房不知道哪里飞来了一群蜜蜂，满满一屋子，现在人都进不去了，您看能不能帮忙收了去，刚上您家看您不在，心想上大伟这来找找，您还真在。”邻居喘着粗气说着事。
“行，我随你去看看。”蒋老爷子毫不迟疑地回答着，又转过来对欧阳老爷子说：
“老兄你留这吃夜饭，不着急走。我先过去帮个忙，马上回来。”
“没事，你忙你的，事儿办完了，我们也回去了。明天还得奔另一家去。”欧阳老爷子说完，扶着拐杖颤颤的站起了身，徒弟也是赶忙过来扶住，撤开椅子。
两边互相道别，看着徒弟搀着欧阳老爷子往返回的路渐渐远去，蒋老爷子也跟着邻居往他家的方向去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