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桃花又开了。
“花是每年都开，你可是一走就不回来了，想那年这桃还是你种下的”
蒋老爷子躺在自己做的竹椅上喃喃道，桃树枝长的都快捅进窗户，就差把花苞送到眼前，老爷子的眼睛楞是半点没瞧往窗外，只是直勾勾盯着老电视机上边墙上挂着的榆木相框。
他夫娘已经过世十年，相框上的清漆还是跟刚油上去时候一样，没落下半点尘土。似乎照片里的人也并没有走远，而刚刚那句话，便是蒋老爷子对着照片说的。
屋子里冷冷清清，连外厅趴着的老狗都无精打采，不出任何声响。老爷子从怀里掏出凹瘪的烟盒，搁在桌子上用拇指一抠，“哒” 烟盒应声打开，盒里装着细细的烟丝，盖子上用别针卡着一叠小纸片，老爷子捻出一张来，给烟丝卷好，用舌头舔上纸边，两指一夹，往脚下的炉子里一指，见青烟蹿起，便悠然的抽了起来，不一会儿，烟气就好似老头的心事，充满了整个屋子。
“叮……”
屋外的单车铃传进了窗户，蒋老爷子抓着椅子的扶手坐起，将视线探出窗外。单车后座挂着邮局的袋子，是邮递员老刘进了院子。老爷子赶忙起身，从外厅出门，迎了过去。
“蒋师傅，久没来望，您老可好？”
老刘一边走向屋里走，一边双手作揖问候道。
“我身子硬着呢，快，进屋里坐。”老爷子笑声应道，马上领着老刘进屋里坐下。
“像您这些练家子，身子骨肯定是硬朗过一般人的，不过人上了年纪，该注意的还是要上心啊，现在是不操拳了吧？”老刘继续关心道。
老爷子没有应声，只自顾自地冲着茶。
蒋老爷子早些时候是个走江湖的艺人，身上有些本事，原来跟外面的几个朋友一起凑了个戏班。有条件好的人家办个喜事，请他们过去表演些技艺，图个热闹，或舞龙舞狮，或杂技杂耍，再或斗个枪棒，以此讨个营生，论技艺，老爷子无一不精，更是有两套拳，练的极好。那个年头，江湖里行走的行家不少，路上碰见，无论是不怀好意的挑衅，还是友好的切磋，总免不了几番较量，而蒋老爷子正是靠着这身功夫在方圆几百里内打出来名声，路上认出来的不论前辈晚辈，都会尊称一声“蒋师傅”。
后来改革开放以后，经济发展了起来，遍地有了谋生的路子，谁也不想再四海为家，游走江湖，在刀尖上过活。戏班子也就散了，只是每年朋友几个会约个时间碰面，再交流一下技艺，比试一下功夫。
而蒋老爷子几年没有赴过约了。
“老刘，这次过来是不是志伢子给我寄信回来了？” 蒋老爷子把茶递给老刘，自己拉过一把椅子，顺势在老刘对面坐下。
老刘也不忙回答，起身双手接过热茶，在嘴边嗦哒了一口，慢慢的俯身放在椅子腿边，这一起一坐，竹椅子嘎嘎作响。蒋老爷子的问题不算太意外，老刘却也一时间不好回答。
蒋志是蒋老爷子的小儿子，在老爷子眼里，也是他想把本事传下去的好苗子，平时教导也颇为严厉，可蒋志虽然身体资质不错，但从小对操拳没有什么兴趣，玩性又重，没有哪件事能让他集中注意力哪怕一个钟。操拳这个事，不经一番长年累月的练骨脱皮，岂是吊儿郎当能有所成的？父子两也因为这个，很长时间都有隔阂，后来蒋志母亲过世后，蒋志也外出找活去了，每年过年才回来一趟，偶尔会写信问候一下老父亲，但具体在外什么情况，蒋老爷子也不清楚，近几个月更是信都没有收到了。
老刘知道老爷子对于小儿子内心是有亏欠的，可自己的信包里确确实实没有蒋志寄回来的信，只好简单搪塞一下：
“小志啊，估计是工作忙，还没得空写信回来，像他这么好的孩子肯定在外面找了好活干，忙着赚钱呢。”
话说完，老刘解开胸前的口袋的扣子，从里面的盒子里夹出两根烟，分给蒋老爷子，接着说道：
“我今天过来呢一是来看看你，二是替你戏班的朋友带个话，问你今年去不去跟他们碰头。”
“不去”
蒋老爷子叼着烟凑上老刘伸过来的火，牙齿紧闭，但嘴唇迸发出这两个字。
“现在好久不操拳了，年纪也大了”
老爷子似乎也是些许无奈……
两人都开始默默抽着烟，过了好一会儿，老刘把烟头往地上一扔，一脚踩灭，端起茶杯连带茶叶一饮而尽，起身拍了拍。
“那行，回头我过去送信的时候帮你把话带到，我就不打扰了”
简单作别，老刘翻身上车，蹬着单车出了院子。
蒋老爷子刚收拾好椅子和茶杯，院子里又走进来一个中年男子，男子倒也不进来屋内，止步在门前便开了口：
“爸，过来吃饭，菜做好了”
“嗯，就来”
知道是自己大儿子蒋伟过来叫自己吃饭，老爷子头也不回，单是轻轻回了一句。
蒋伟并没有像蒋志那样外出谋生，而是靠着自己攒下来积蓄在不远的街上开了个小杂货铺，生意马马虎虎，谈不上多好，也能过活，娶了邻村的夫娘，却是一直没有孩子，夫妻俩都老实本分，也够孝顺，每天都是做好了饭菜叫蒋老爷子过来吃，饭菜简简单单，但对老爷子来说也算是晚年安享了。
饭桌上三人安静的吃着饭，老爷子是曾经混戏班的，有着很多的规矩，在别人家表演完，饭桌上边吃边聊固然是大大的不妥，因此，不论在内在外，蒋家的饭桌上是没有一句话的。然而今天，老头却忍不住开了腔：
“伟伢子，我教你的拳还有在身上吗？”
蒋伟一愣，眼睛盯着父亲，送进嘴的筷子戛然而止。
“我问你现在还操不操拳？”
见蒋伟没回答，老爷子放下筷子，继续问道。
“爸，我早都撂下了”
“铺子里平常也挺忙的，没什么功夫操练，况且现在操拳没什么用处了啊”见老爷子有些脸色，蒋伟连忙解释道。
老头思忖了片刻，倒也没有责怪。
“忙点也好，忙点也好，不过你再忙也要抽个时间给我要个孙子吧”
老爷子这话没有责怪的意思，旁边的儿媳妇倒是羞红了脸，头都快埋到桌子底下去了。
“秋燕，我不是怪你什么……我吃饱了，先过去了”
眼看话要变得越来越尴尬，蒋老爷子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院子天已经渐渐黑了下去，老爷子关好了院门，没有进屋，而是缓缓在桃树边坐下，往树上靠了上去。
不知多久，老爷子站了起来，走到院子中央，用脚在地上划出一个三尺左右的圆圈，走了进去，抬起手运好气做了一个操拳的起手式，开始挥舞起来，先慢后快，先柔后刚，几招过后，纵身飞起，在空中拳脚交错，闪转腾挪，拳风所到似有千钧之力，步伐所定犹如泰山压顶，身法忽高忽低，变换莫测，片刻过后一个翻身落地，顺势收手，将运的气均匀吐出，硬是大气不喘，脸不红心不慌，回身再看，却没有一个脚印落出圈外。
没得半刻休息，再次运气起势，一脚剁下，紧随着洪钟般的一声“喝！”整个人箭步前冲，脚到拳到，从左到右，从前到后，身法鬼魅，残影随行，忽而东面提拉挑挡，忽而西面劈插勾踹，拳脚之声如龙吟虎啸，呼呼作响，刚刚在院前起手，而收功已在院后，期间身影步伐游走满个庭院。
几遍操练下来，蒋老爷子也稍稍有些显露疲态，进屋以后就着竹椅躺下，心情慢慢平静，可身体的累不算什么，心里的执念才是顽疾，老爷子一心想把一身本事传承下去，奈何事与愿违，功夫是他最爱的事，难道这份热爱终得不了延续？
“罢了，罢了，怕是要带着一起走咯”
老爷子叹了口气，回头瞥了一眼墙上的照片，竟就在竹椅上沉沉的睡了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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