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山海不可平。
龙门的风沉甸甸的拙,指掌填了粗砺尘嚣,抹匀沙色,绘就天幕底纹。骆驼匍匐成丘峦,支起大漠的背脊,驼铃苍茫,山空倾倒一处。
黄昏稚拙。
旗幌古旧,沙渍攀缘,撕裂布帛肌理,被风扯得招展,猎猎作响。万里黄沙簇拥的客栈,渺如芥子,摇摇欲倾颓。
姜初推门时,身后夕阳猩红,手中一脉缰绳煨出暖意,由堂倌牵了去,掌纹都模糊。
桌案后的女子裹了身鲜烈的袍,指尖算盘打的飞快,木质门轴刮蹭声响听的牙酸,她却连眼皮都懒得掀,语调不咸不淡:“客满了,寻别家去吧。”
姜初扯松了遮脸的布帛,撩袍跨过门槛:“方圆百十里也就你这一家客栈,既是旧识,不妨通融一二?”
拈着算珠的手顿了一顿,终是略抬了抬头,深目高鼻的胡人女子,眉间压了枚镂空金环,耳坠嵌大颗的红石,黄金流苏轻飘飘触上肩胛。日头苟延残喘攀上窗棂,落进琥珀的瞳底,抖成满地碎金,唇角抿了个笑:“既是旧识,便在马房同你辟个屋子?”
姜初拣了条凳子坐下,自斟了半碗凉茶,漱去一嘴疲懒:“许久未见,你倒是一点没变,阿伊娜。”
“你倒是知道长久未见。说吧,千里迢迢的,此来何事?”
“茶真破。没什么大事,走累了,歇歇脚,再者,要变天了。”
“嫌破放下,倒见你喝的起劲。”阿伊娜撇了嘴,起身拽了凳子同他对面坐了,目光却向门外望。风愈烈,地平线吞没了最后半缕微光,捎进屋里的气息杂了半分寒凉。
天晚了,沙暴欲临。
风呜咽了半宿,像是饥饿老狼,在沙与石间愤怒乞讨,撞上窗框,便是沉闷的响,间或混着伙计收拾东西慌杂的脚步。
月至中天。姜初迷糊睡了半宿,随手拎了件裘皮,起身下了楼。
飞沙走势呼啸过的夜晚,静的能听见前世的回响。天太过高远明澈,愈显得地沉厚而雄壮,近乎诗意的苍凉。
遥遥一点火光,明明寐寐,掩着沙丘巨大的阴影。姜初慢慢踱过去,在阿伊娜身侧不远不近坐下。
阿伊娜侧头眄了他一眼,指尖捻着烟杆咬入齿间,蔻丹衬着象牙烟嘴,惊心动魄的艳,另一手微抬,掷了个东西过去,正正落进姜初怀里,却是个针脚细密的小布裹,照旧浓郁鲜亮色彩。
“昨儿才刚晒出来的第一茬,白叫你捡了便宜。”拆了口方才知道,原是满满匝匝的烟叶子。
“你何曾做过赔本买卖。我这不也巴巴带了回礼,在我那骆驼褡裢里,下江南时候特地给你捎的米酒。”
姜初瞧见阿伊娜的手顿了顿,半晌换了声低笑:“难为你还记得。早先年,他同我说,江南春天的第一场雨若落在高山上,便一根根冻结实了,由山胞扎好了背到山下来,一束一束卖了换米酒喝。我便觉得,这糖水似的酒,倒还有三分意思。”
风声侵吞夜色,沉默粘稠。篝火跳跃,摇曳生姿,浓黑的影在身后化开。
寒气一寸寸啃噬光焰,吞咽入腹,进而苛责血肉,大漠的夜,冷的骨缝都疼。焦黑硬柴嘶鸣,星火扎挣。
阿伊娜卸了燃尽的烟草末,拧开牛皮酒囊的封口,辛辣酒液裹上苟延残喘的柴禾,火光霎时便窜上了半人高,暖意直扑面门。她朝篝火伸手,中指有一枚戒,黄铜色泽,古拙不带纹饰。
姜初把整个人都缩进了裘皮,又听得阿伊娜慢悠悠地开口:“这是他给我留的唯一一件东西,铜的。他说待平了乱,定会再回来,同我换个足金的。”
“其实金不金又有什么相干,我何曾缺过这些东西,若是心意有了,草茎衔个环箍上我都欢喜,若是要再奢侈点,配朵春天开遍的野花,就足够漂亮。一个穷当兵的,眼巴巴给了我送了这个来,又许我回来,可见是真傻……”
尾音哑了,风也哑了,夜色,星月,都哑了。
“他在龙门不过呆了半年,可我见他一眼,心里就欢喜。当兵的如何,榆木脑袋如何,模样不是顶顶好又如何,他待我小心翼翼,待我体体贴贴,待我这般好。”
“我已等了十年,也没甚好怕,左不过再要十年。待哪一天等倦了,便也就不等了罢。”
十八岁,从来都是最好年岁,像是自缄默藤蔓上生发第一枚蓇葖,里头藏着一整个葳蕤明媚的春。
十八岁的爱恋,是孟春醒来的风声鹤唳。
阿伊娜第一眼见着萧恪,就觉得这男人不偏不倚长成了她心尖尖的模样,那点点喜欢落地生根,密密匝匝生长编蹙心弦,嘈嘈切切奏了一曲十面埋伏,铿锵迭起。
萧恪是龙门驻军的将领,却并非西域出身,算是别处军官外调。自那被手底下毛崽子怂恿着去了篝火夜,身后总远远近近缀着个小尾巴,抬眼去瞧,正正对上目光,眉眼漂亮的姑娘红了脸,却没半分躲闪的意思,大大方方认他瞧。
西域姑娘不比江南水墨地方,龙门的风沙养不出温润委婉的漂亮性子,阿伊娜在萧恪跟前晃了小半月,估摸着也算尽足了中原人先礼后兵的规矩,于是在一个既不庄重也不特别的普通黄昏,拦住了刚下练场的萧恪。
大漠的黄昏瑰丽得令人心惊,个头还不到肩膀的姑娘背光站着,身后是扯天扯地的金红,仰头看他直眉愣眼脆生生说喜欢。萧恪那一瞬的感觉,说手忙脚乱都不甚贴切,直直慌到了心里去,下意识便退了半步,舌头僵作半块顽石,眼睁睁瞧着阿伊娜追着脚尖进半步,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大大方方任他瞧。姑娘琥珀色的漂亮瞳底,映十里云霞,正正中是萧恪。
这一幕在后来的后来,无数次在萧恪眼底滚动流淌。
当兵的笨嘴拙舌,没什么漂亮动听情话,阿伊娜却能触到萧恪稚拙底下的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待她,小心翼翼护她,小心翼翼对她好。心头便仿佛蓄了蜜饯儿,甜津津直渗到底,唇齿生香。
十九岁生辰,萧恪送了她一枚戒,素圈黄铜,朴得甚而带点粗拙。男人折腰执她手,笨拙给佩上,发下耳尖藏着红。
心意是好,尺寸却不对,套在指上垂手便滑下一大截。萧恪急得不能自已,全不复沙场上镇定妥帖模样。阿伊娜却笑,抬手揽他颈项,踮脚便递了唇,亲吻是风的呢喃,然后骂:“傻子。”
握住肩胛的手大而暖,戈壁生花,呼吸都曼妙。
好事多磨,物极作妖,是谓言诚不欺。
异族作乱。北戎聚三十余万大军,进犯边陲之地。戎人骁勇尚武,善骑射,弯刀使得灵活而粗暴。三日之内便连下四城,风卷残云所向披靡,仿佛一柄锋锐利刃,恶狠狠劈开空气直指京畿皇城。
战报上达天听,帝震怒。龙门地属塞北,驻军奔赴沙场,自然避无可避。
一夜未眠的,不止月光。
她用灵魂与肉身献祭所爱,水乳交融,血比泪水浓稠。她从未如此痛恨破晓。
她的男人翻身下榻,亲吻落在眉间,唇是暖的,触感却冷硬。
他许她归来,许她未来,许她不得不来。
她用余生去相信。
“你才是那个最傻的傻子,阿伊娜。”
已历过黄昏秋凉,便再醉不得晨露春光。这酒,一杯敬朝阳,一杯敬月光,宽恕生而为人,终将平凡庸俗。心头有雨,眼底结霜,可笑大梦荒唐,可笑念念不忘。
清醒最是荒凉。
东方欲晓,地平线在燃烧。
“天裂开了。”
“可晨曦从那里进来。”
倘来年得见,以花,以酒,以沉默,贺死生顾盼从容。
“世间好事都迷尽,算到头,剩了卿卿。嗳,一求老死温柔邸,二是愿死不愿醒。”
除却风声,万物皆喑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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