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匠刘家富

作者: 扶青 | 来源:发表于2017-09-15 19:55 被阅读216次
    棚匠刘家富

    倪家窝棚屯,倪老大家建起了前门请新房,虽然房顶还是草苫盖,但由于前脸用的是灰砖,所以五间新房看起来还是满气派的。

    今天,倪老大又赶车去镇上接来了远近闻名的吊棚匠人刘百顺,双方谈好价钱后,刘师傅吩咐倪家人选吊棚用的高粱杆。他说:“高粱杆一定要当年割下来的,挑选杆粗、杆长、杆直的扒掉叶子,这是做骨架用的,要八百根。再挑四百根稍细一些的也要去掉叶子,捆成二十捆泡在水沟子里,要找东西压在水下,不能浮上来,三天后我来开工。四个屋吊完,打底的纸糊好,最快也得半个月。我吃住在你们家,啊,没有特殊要求,和你们吃的一样就行。”

    倪老大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亏待不了师傅。”

    五十年代以前,东北农村绝大多数房屋都是土坯垒墙,苫房草做顶。这样的房子不但成本低,还冬暖夏凉。

    草房住屋大多需要吊棚。吊棚一是为了美观,二是冬天笼热气,三是防止房顶落灰。

    吊棚是个技术活,不是谁都能干的,专业吊棚人被人成为棚匠。在农村棚匠和木匠、铁匠、石匠等都属于大技术人,很是受人尊敬。

    为什么说吊棚是技术活?是因为吊棚用的材料简单:高粱杆、麻匹(麻绳)外加糊棚纸。在东西长四米五,南北宽将近七米的房屋内用这三种材料吊棚没有专业技术是吊不起来的。

    一般屋内的棚面不是全平的,中央三米宽是平的,两边和房顶一样有坡度。这样吊一是为了房子显举架得高,二是美观,三也是为了就和高粱杆的长度。

    令倪家没想到的是,三天后来了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放下肩头的折叠木梯和背包,他自我介绍说他叫刘家富,是刘百顺的儿子,因为娘和姐姐突然病了,爹派他来吊棚。

    倪老大听了直摇头,说:“我是奔着你爹的手艺名声才请他的,他不来,打发你来算怎么回事?”

    刘家富笑了,说:“倪叔你听我说,我初小毕业后就跟着我爹吊棚,干了块五年了,近二年挂吊、找口、瞭面的关键活爹都交给我做。您尽管放心,我不会砸刘棚匠的牌子丢我爹的脸,活干的不漂亮你可以不给钱。”

    刘家富身材挺拔,长得干净俊朗,说话简洁明快,很是招人喜欢。

    倪老大见他话说得这么硬气便说:“小刘师傅,我这人较真,我不怀疑你的技术,完工后我是要拉线的。”

    刘家富说:“那是自然,如果高低超过一指我一分也不收。”

    棚匠吊棚,纸干后棚面看起来虽然平得像一块板,但由于平面过大,对角用线拽直检查还是会发现不平,一般公认高低不超过两指就算合格,只有极少数技术高超的老棚匠才能做得到不超过一指半。这小刘说他吊的棚高低差不超过一指?这话说得也太大了!还没有谁敢这么吹呢。

    倪老大说:“虽然你这么说,但我也不能这么要求你,按老规矩办,不超过二指咱就结账。”

    刘家富说:“好,倪掌柜真是厚道人。”

    倪老大有个十七岁的闺女叫倪彩珠,彩珠眼睛清澈有神有彩,脸色光润如玉如珠。家富进门后她一直站在一旁盯着家富看,家富支起梯子脱下外衣开始干活她就在下面当小工,递高粱杆,递麻匹。

    家富开干时倪老大没走,也站在一旁看。家富站在高高的人字梯上,将用水泡过的长高粱杆一头绕过檩子,弯过来,先用粗麻绳勒,再用细麻匹缠绕系紧。

    倪老大边看边点头,嗯,还行,一看干活的架势就知道小伙子没吹,捆绑软高粱吊杆的动作娴熟,粗麻绳勒紧的过程很有臂力。

    倪彩珠仰头不错眼珠地看家富绑吊杆,她喜欢看家富嘴叼麻匹的样子。中午吃饭时她给家富盛菜添饭,一个劲地问:“好吃吗?还吃得惯不?我嫂子这菜炒得好吃吧?吃饱了吗?”

    陪小刘师傅干活的那些天倪彩珠快乐得像只燕子,跑前忙后嘴里还小声地哼着歌。

    高粱吊杆绑完了,小棚匠开始挂吊,他将两根高粱杆大小头颠倒用细麻匹捆在一起做骨架,骨架上下两根立着与垂直高粱杆的下端连接。挂吊很有讲,吊杆下端得用刀劈开,刮掉里面的瓤,光面冲外绕过两根叠加的高粱杆骨架,然后用麻匹捆好。棚吊得结不结实,平不平整全看这一步。

    一条条横向的骨架绑完了再用相同的方式捆纵向,纵向没捆时横向的骨架是摆动的,一旦纵向捆完,骨架立马就牢固起来。

    平时,人们觉得高粱杆没有多大强度,一撅就折。可是经过小棚匠的手,捆成格子状,两根立着的高粱杆,其坚固程度令人吃惊。吊完一个屋子后,小刘棚匠做了一个这样的表演:他在高粱杆骨架横竖交叉点上搭了根粗绳,让一个十一二岁的大孩子抓住绳子然后双脚慢慢地弯起来离地。高粱杆骨只是往下沉了少许,没有折断的迹象。一旁观看的倪家人和邻居等人眼睛都得睁大大的,张开的嘴好半天才合上。看着这整齐的高粱杆骨架小棚匠的手艺得到了众人的肯定。

    在彩珠的干预下,家富受到客人般的待遇。晚饭不但增加了咸鸭蛋有几回主食还是白面饼。

    家富在彩珠面前则表现的十分拘谨,甚至不敢正视姑娘那火辣辣的眼睛。

    从吊第二间屋子开始,便有一些人来观看,有两个同村的年轻人还抢着帮忙做小工。很明显,这俩人是想学艺。但家富不怕,因为他知道你看也是白看,我的技术你学不会偷不去。不是格子的大小,也不是困绑的手法,而是“瞭面”,就是用眼睛找平。等吊完骨架糊完纸,你仰头一看,棚顶就像三块极平的纸板搭在一起,且四个角的高度完全一样。这种用眼睛找平的技术是看一两次就能学会的么?

    吊完骨架全部工程只是完成了三分之二,接下来还得往骨架上糊纸。底纸一般都是用旧报纸,报纸裁成比骨架格子多八寸,纸两边绕过骨架用稠一些的浆糊粘好,隔一行一粘。最后将空的那一行粘满,第二天底纸干透后就可以表“窝子纸”了。不过,一般人家都不是当时表窝子纸,而是等到年前,腊月二十七八再表。

    “窝子纸”是专门用来糊棚糊墙的装饰纸,为什么叫窝子纸无证可考。这种表棚专用纸当时百货商场、书店、杂货店都有销售,规格大小一样,花色和纸的质量不同。窝子纸论匹买,一匹是五十张,蓝色粉色居多。

    四间屋子吊的棚全都糊上底纸了。第二天纸干透了,绷紧了,真平整啊!来参观的邻居都赞不绝口,说小刘师傅的技术真高。

    倪老大还真找人见证拉线了,结果确如刘家富所言,四个屋十二个面高低都不差一指!检查完了,倪老大对家富一挑大拇指说:“好,真好!小刘师傅,你是我见到的最年轻技术最高的棚匠!没说的,点钱。”

    完工的前一天,彩珠嫂子半开玩笑地跟家富说:“小刘师傅,你看我们家彩珠对你多好,许给你当媳妇咋样?啊?咋样?说话呀?”

    家富红着脸,低头不吭气。

    “怎么?嫌我家彩珠长得不俊?配不上你?”

    家富抬头摇手说:“不不,不是,是我配不上彩珠。我们家太穷了,我就是个手艺人,没有啥方向(方向:地方话,特指房子地)。我爹说,棚匠,就是个饿不死,发不了的手艺。平时没活,春秋两季活多又忙不过来。”

    “手艺人咋啦?官人商人不如手艺人,手艺人不吃脏不担过,老老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吃一辈子干净饭我看挺好。你手艺这么好,还能穷到哪儿去?”话虽然是从彩珠嫂子嘴里说出,但怎么听都像是彩珠姑娘跟他爹争辩的话。

    家富说:“嫂子,别逗我了,彩珠妹子那么漂亮,你家又这么有钱,我真的是高攀不上。”

    “那,要是彩珠相中了你,硬是愿意呢?”

    令彩珠嫂子奇怪的是,家富听了这句话,带着哭腔说:“那也不行,”说完站起来走了。

    吃完晚饭,彩珠约家富来到房后的土岗上。俩人就地坐下,彩珠说了句今天的月亮真圆后便一本正经地问家富为啥要跟嫂子那样说?

    家富看着天上的月亮说:“彩珠,你的心思我怎能不懂?这些天来你对我的照顾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说句心里话,你是我遇到的最可心的姑娘,可,可你我今世无缘呐!”

    姑娘不解,奇怪地问道:“为什么呀?”

    虽然家富今年只有十八岁,可他自十三岁起就跟着父亲外出吊棚,世间的事听的看的太多了,自古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过早的成熟使他说话的语气竟像是一个饱经世故的成年人。接下来他给彩珠详细地讲了他们刘家的事。

    “我爹老家是辽宁的,结婚十几年没有小孩,我和我姐都是抱养的。我到刘家时已经三岁了,以前的事有些还记得。我姐叫刘云凤她好像不知道自己是抱养的。

    “小时候我姐带着我,那时她才六岁,她对我这个瘦猴弟弟很是看不上,一个是我跟她争嘴,有点好吃的得分给我一半儿,二是嫌我坠脚,每次她出去玩娘总是让她带着我。有时候她藏起来想甩掉我,我找不到她便大哭,这时娘就会出来骂她。直到我给爹当小工以后她才对我好一点儿,因为做活时东家有时会给我点好吃的,能留住的,像酥糖什么的我都舍不得吃,一定要带回家给她。

    “我姐长得没有你漂亮,眼睛也不大,但联人,耐看。她逞强好胜,喜欢打扮,心气不低。

    “三年前,我爹为她定下了一门亲事,婆家那头家庭不错,男方比她大一岁,是识文断字的高小毕业生。女婿跟他爹到我家来过,云凤从西屋出来红着脸给未来老公公点了烟,也顺便看了女婿几眼。高小毕业生留着小分头,长得挺俊。我在一旁看得明白,虽然他俩没说话,我姐心里一定是挺满意的。

    “当时说好一年后成亲,谁承想转过年的六月传来噩耗:女婿下地割草,不小心割破了腿得破伤风死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忽然就死了?男方家将丧子之痛的怨气全都撒到了没过门的媳妇身上,一口咬定我姐云凤是‘望门方’。

    “可心的女婿没了,云凤心痛得了不得,背地里大哭了两回。后来知到别人议论她是望门方便更加伤心,常一个人偷偷地掉眼泪。这期间她脾气变得很坏,我不敢惹她,在家时总是躲着她。

    “去年,云凤虚岁二十了,经媒人介绍婚事总算又有了着落。男方跟她同岁,个子不高,长相一般,没念过书,家境也不怎么好。看外表云凤配他是有点屈,可是担了个望门方的名声还能说什么?将就吧,总比剩到家强。谁知命运还是和她过不去,亲事定下来没两个月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有一天刮大风,我姐见院外的大榆树上挂着一条红色纱巾。她看了一会儿,见纱巾挂得挺结实便鬼使神差地出去上树够。纱巾挂在细树枝上随风飘动,她爬上去怎么够都差一点儿,这时天忽然下起了大雨,纱巾被雨淋湿飘得幅度小了,她往前一伸手,纱巾总算是够着了,可脚下一滑人从三米高的树上栽了下来。这下祸闯大了,小腿骨摔断了,大夫看过后说一个月不能下地,将来就是好了也得落下残疾。

    “还没出嫁就成了瘸子云凤怎么能不熬作(熬作,地方话:犯愁)?更可恨的是定亲的男方在我姐腿没完全好的情况下将彩礼给退了回来,理由是实在惹不起‘望门方’

    “退彩礼的人走后,我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流泪。看着她那伤心的样子我心也难受,想宽慰她几句。云凤说:'弟弟,姐这辈子算是完了,好小伙谁会要一个望门方瘸子?'

    “当时我真是心疼姐姐,一时激动就说:云凤姐,你别熬作,我娶你。姐,你知道咱俩不是亲姐弟,我娶你没关系,今晚我就跟爹说。云凤说,你不是可怜姐哄我吧?我说,不是,我心里就认准你了,这辈子我谁也不娶,就娶你!

    “云凤眼睛挣得大大的,看了我好半天说,你不是哄我的话那你就起个誓。当时,嗯,当时我就立了个重誓……”

    听到这彩珠一把抓住家富的手,说:“家富哥,别说了,我懂你,是,咱俩今世无缘。”

    不知是为那可怜的云凤姐还是为她自己,彩珠无声地哭了,从她眼里涌出来的泪水在月光的映照下像一串串晶莹透亮的琥珀珠子。

    家富回家后再也没和彩珠联系过。

    一九四七年,家富参加了革命工作,此后当上了干部。

    彩珠娘家成分是富农婆家成分是地主,土改后两家彻底的穷了。

    彩珠丈夫躲过了土改却没能躲过文革,一九六六年十月从省城来的红卫兵将他打死了。四十二岁成为寡妇的倪彩珠一个人抚养四个孩子其生活艰难可想而知。

    光阴似流水,一眨眼,到了一九八三年。六十一岁的刘家富刚从镇长位置上退下来,爱人刘云凤却因病去世了。刘家富长得白净,加上保养得好,看起来并不显老。因此不少人给他张罗老伴,但他都一一谢绝。

    没过多久,老镇长宣布结婚,大家认为新娘一定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站在家富身边的是一个又老又丑的乡下老太太。怎么回事?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半年后,乡下老太太发生了神奇的变化:脸白净了,皮肤有光泽了,眼睛也有神了。人们经常看见她和老镇长在公园散步,俩人的神态是那么的亲昵,像初恋的情人一样。

    今天,随着农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新建材的不断涌现,在中国大地上,已经看不到土坯房了。棚匠,这个延续了上千年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一直受到人们尊敬的职业彻底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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