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

本书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光年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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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星闪耀，那些迷人的闪光相隔着以光年为单位的距离，一眼望去，无边的时间在无垠的宇宙里化作一支笔直的箭，从来都是有去无回，纵使这个世纪的人类已经摆脱地心引力，像涨潮的海水般在宇宙里蔓延扩张，超光速旅行依旧只是空间上的定义，哪怕你站在了这片不断膨胀的虚无的边缘，你还是回不到过去。说到底，人类还是老样子，只是能去的更远了些，他们还是常常需要陪伴的灵长类动物。于是一个覆盖宇宙所有人类活动区的网络空间自然而然地诞生了，哪怕是在最偏远的一颗星球上孤身一人，只要戴上形似手镯的外设连接器，你依旧是一只未曾掉出鱼群的鱼。

蓝远河现在就是这样一条鱼。这个外貌看上的四十岁出头的男人，有着地球上东方人的样貌，一个人独居在一颗人迹罕及的偏僻行星上，无所事事，靠领取人类联邦政府的救济金过活。这颗行星很小，有很长的夜，他习惯在整个星球沉入黑夜的拥抱后连入网络，就像每天必须的能量摄入一样。除了直接威胁他人生命，在这个巨大网络里你当然什么都可以做，完全不同于现实中的形象，连一颗牙齿、一片指甲都可以定制，完全随心所欲的感官经历和神经刺激，谁都可以沉浸在永不退潮的激情里，完全属于个人的社交圈，交不到朋友不再是孤独的借口，只要你说出“确认”，网络会让你偶遇完美的人，满足你的意识和你根本察觉不到的潜意识，这些没有现实本体、由人工智能创造出的形象会陪伴你度过安稳的一生。当然是人工智能，整个宇宙网络就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智能。

蓝远河没有形象，没有品味激情，几乎什么都没有，他以最低程度在宇宙网络里穿行，只是一段超过光速的数据。他在这片浩瀚的数据之海里漫游，浮光掠影，偶尔蜻蜓点水般在某些感兴趣的地方停留片刻，更多的还是默默地滑了过去，了无痕迹。只有极少的人捕捉到了他的身影，那多半是他忍不住发言的时候，就好像游泳久了要换气，总是独自思考的大脑也需要听一下别人的声音。可谁会在意一个很快擦身而过的身影？他的发言总是很快被淹没在其他数据里，只有一次，只有一个人，从迅速吞没而来的数据潮里把他打捞起来，发出了单独传讯。

这个名叫“人脑胜出”的男孩此刻正以每十秒一次的频率向他传讯。

“老师快来帮我！”“老师快来帮我！”“老师快来帮我！”

蓝远河耳朵边上好像有一只杀不死的苍蝇，没有办法，回了句“什么事”。

“我给你坐标，你快来。”

那是一个虚拟房间的坐标，这个从来只是提问的男孩第一次发出这种邀请。“要不然现在就断开网络吧”的念头在蓝远河脑海里一闪而过，还是进去了。一个扇形的阶梯空间出现在他眼前，里面大约有十来个虚拟形象，没有人做太出格的形象定制，至少没有非人形定制或者断头定制。他们中的其他人都在阶梯上，面前一张投影而来的操作台，或坐或站，有那么一两个还选择了比较浮夸的浮空姿势，只有一个人站着，站在扇形的中心点上，那个位置蓝远河实在不能说不熟悉，他的人生还未来到社会边缘的时候，他就经常站在那个位置，那是传道授业解惑的位置。好像所有的老师或者教授的定制形象都有一种相似的目光，无论是当年一身白衣的蓝远河，还是眼前这个身着深棕色格子绒大衣、一派复古形象的背头男人，眼里都会有一道看起来很智慧的光。以前不觉得，现在被别人的深邃目光扫过，蓝远河觉得人工智能可以把这种目光作为一种定制模板推出了，就叫做“刻意睿智”。

“古金，这位就是你所说的你真正的老师，一个没有形象的数据人？”背头男人的话里没有一丝挖苦的意思。

“我想你误会了先生，不管这男孩怎么介绍我的，我都不是，”蓝远河选择的是最标配的男声，听上去流畅，但缺乏感情，“我和他的关系，用一个古老的词来讲，就是网友。”

古金在第一层阶梯的最左侧，是一个瘦小男孩的形象，头发定制成星海的颜色，身上是米色的火焰纹夹克。他站在那里，对并不存在但又无处不在的蓝远河讲：“但你确实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就是因为你教的这些东西，我才能够把‘证明号’给制造出来。现在我正在申请最关键的能量审批，但这位先生却认定我的申请只是痴人说梦，这么多人里只拒绝了我的申请。这次你一定要帮我，老师。”

“请注意你的措辞，不是我认定，是你无法说服我，没有任何已被实验验证的理论可以支撑你的行为申请。”背头男人虽然比古金少了一级阶梯，但他仍然能从上向下俯视矮个的他。

古金身上夹克的火焰纹微亮起来，说：“我就是要做实验验证理论啊，人脑光速操纵论。你应该知道这个理论。”

“它的提出人已经用亲身遭遇告诉我们，这个理论并不正确，你应该知道这个事实。身为师长，我绝不允许你拿生命去冒险，”背头男人的话锋转向蓝远河，“至于你，数据人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教授给他关于人脑光速操纵论的知识，但毫无疑问，你的做法十分欠妥，非但没有把这名正处在胡思乱想年纪的少年引向正途，反而让他的思想走入了狭隘，让他有了这种荒唐的想法。”

火焰纹更亮起来，仿佛真正的烈火燃烧，古金的怒意就算没有这生动的火焰定制也已展露无遗，“先生，请你不要随意界定我的思想，难道你是我大脑里的小虫子吗？而且你也太小看我了，人脑光速操纵论网上到处都有，我还用不着找个人专门教我。你说的正途是什么？把所有领域都交给人工智能吗？我从一生下来就对这种倾向心存疑虑，随着学习，这种疑虑越来越深，长此以往人类真的不会被人工智能奴役甚至取代吗？我相信这不是什么狭隘的人类中心说，而是人类保持自身存在的必须认知。人类需要对自己创造出这个无形生物时刻保持警惕，让自己的大脑在和人工智能的比拼中胜出！”

他的话引起了其他人窃窃私语。

说：“天啊，你们年轻人就这么喜欢阴谋论吗？听着小子，人工智能诞生以来，没有过暴动，没有过流血，没有干过任何一件违背指令的事。你是在杞人忧天！现在最三流的全维影息都不会往这个方向编了。”

“所以在担忧这个问题的，一直是一流的科学家。”

“这些担忧从来就不是学界的主流，而且就算是那些心存担忧的科学家，他们所研究的也是如何预防这种情况发生，而不是什么胜过人工智能！”

“只有人脑胜过人工智能才能做到真正的预防，否则一切手段都只是徒劳！第一步就是要让人脑做到所有人工智能可以做到的，在我看来，过去只有人脑光速操纵论在这方面做出了贡献——既然人工智能可以操纵飞船超光速旅行，那么人脑也一定可以。”

背头男人扶额，痛苦地说：“天啊，数据人，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是你教他的吗？”

蓝远河没有立刻回答，一时的沉默仿佛他已经离开了，穿越不回的过去在古金似曾相似的言论里拂去了尘封，记忆中她的模样经过这么多年来依旧清晰。良久，他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很遗憾，我并没有教给他这些，事实上，我只是告诉了他一些零零碎碎的理论知识，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偶尔提些古怪问题的学生而已。古金，我想你老师说的是对的，历史一直在证明，人类不用费尽心力地和人工智能一争高下，它对人类是无害的。”他很快察觉到了说出这句话时情绪里的苦涩。

“过去是无法证伪的，总结历史得到经验是不科学的。”他的回答和那时的她简直一模一样，蓝远河就是因为这句话而义无反顾地和她走到了一起。他们没有孩子——如果有，和眼前的古金应该差不多大了——却有一个如同两人结晶般的理论，名为人脑光速操纵论。

但这一次，他站在了这句话的对立面，“可人脑光速操纵论已经被证伪了，实验失败了，人工智能能做到的，人脑做不到啊。”

古金夹克上的火焰纹暗淡下来，“我以为你对人脑光速操纵论这么熟悉，一定是它的坚定支持者。”

“曾经是吧。”蓝远河无法否认。

古金又激动了起来，“那你一定知道，蓝氏夫妇的那次失败是偶然的，理论没有错，如果当时操纵飞船的不是他们夫妻俩，而是一对不没那么相互熟悉、不那么彼此关心的两个人，他们大脑的情绪过载情况就不会那么强烈，也就不会发生强行断开操作链接的一幕了。”

“你所说的只是假设而已。事实是，他们失败了，飞船失控，实验失败，杨教授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那个理论毫无疑问是危险的。”蓝远河努力控制着声音、克制着情绪，她的脸庞此刻仿佛就在眼前，神情定格在强行断开操作链接的那一刻，在透明船舱外的浩瀚宇宙映照下，给自己、给这个世界留下最后的爱怜。为什么早一些从情绪过载中挣脱出来的不是自己？为什么？

“假设就是用来求证的，如果世上真有灵魂这种不科学的东西存在，那杨教授的灵魂一定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蓝远河在心里苦笑一下，以她的性格，十有八九是会支持的，这个少年多半会成为她的知心。他在想象中闭了一下眼，“可是你现在既没有获得飞船能量审批，也没有另一名协同者，该怎么实验？”

"我本来相信，你可以给我帮助的。"古金回答得很快，就好像在等着这个问题。

“我？我只是一个没什么用的网络游民罢了。”

“没什么用的网络游民会对人脑光速操纵论有那么深刻的认识吗，”古金的目光投射向一个虚无的点，蓝远河有被他狠狠注视的感觉，他的火焰纹闪烁悦动，压抑着力量，“杨教授去世后，蓝教授就销声匿迹了。那之后，这个网络上就多了一个只有数据的人，他没有留下多少踪迹，但留下的踪迹，都和人脑光速操纵论有关。于是我费了好劲把这个人找到，并不露声色地向他请教精心准备的问题，发现他对这个理论的理解比网上任何资料都要深入，深得好像他曾经实际运用过。还需要我再说下去吗，蓝教授？”

蓝教授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他本能地否认，“我怎么可能是他？小伙子你猜错了。我只是对这个理论比较有兴趣······”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古金曾经请教过的问题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那些问题的深入程度让单纯兴趣成了拙劣的说辞。

古金的火焰纹骤然大亮，照得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照得蓝远河无处可躲，那股力量透过他的声音彻底迸发出来，“蓝教授，来吧，一起合作，实现杨教授未能完成的夙愿！只要你出面，能量审批不会再是问题。你我协同，正好也符合我假定的条件。难道你不想让杨教授的灵魂得到真正的安息吗？”

她的声音、她的相貌、她的气息、她的味道整个包围了蓝远河，就在这一片白光中，无数个她围绕着，在他的每一根神经上呢喃低语，和古金的话语合到一起，触动了他心里隐藏已久的悸动。

“远河，同意吧，实现我的愿望。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蓝远河想伸出手，但他没有手，他在这里只是一堆数据。第一次他为自己没有定制形象而感到懊恼。这一丝懊恼如同一根漆黑的针刺入了这片笼罩全身的白光，刺动了他的痛苦和哀伤。

他强行断开网络，对着闪着红光的链接器低声说：“我拒绝。”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

链接器里传来了一个不带感情的声音：“你明明‘确认’了，为什么还要拒绝？”

“人工智能，说了你也不懂。你只用明白，人类的大脑不是那么容易战胜的。”

蓝远河说完丢下链接器，站起身，抹去额头的汗，将整个房间的对外视野打开。外面漫漫长夜正在褪去，这颗偏远的星球正在迎接它短暂的黎明，在晨光里，几颗漂亮的星星正在隐去，这是她最喜欢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