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枘圆凿

  这天南京地界下了小雪，空气里丝丝凉意，盛老板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裹紧了衣服，又回头换了一双石青色的靴子，这才坐上门口停放好的黄包车，驱车往刘爷那去了。刘爷是京官下来的，气派了得，他的寿诞，自然少不了地方官员，商贾名流到场。盛老板来的不算早了，见到刘爷，拱了拱手，刘爷也只是微微颔首。盛老板往里看，大小官员也没有注意自己的，推杯换盏，堂会唱的正好，他心里不是滋味，却也只是心里想想，郑卫之音，后庭玉树。酒席上金樽潋滟，寒暄不断。饭后，刘爷润润笔，挥毫泼墨，赐给了在座每人一幅字，盛老板瞥见新写的字纸下边隐约露着另一副字的上半边，盛老板定睛一瞧，这是“方枘圆凿”，心里更是咯咯的不舒服。 原来啊，这盛老板就单名一个“方”字。他呀， 虽说是商人，继承了家族产业，几十年摸爬滚打也没改掉直爽的性格，也算是应了他这名。

  刘爷宽绰，动辄一掷千金，因为天冷，前几天遂连夜在室内搭了一个戏台子开办堂会。寿宴从中午开始，富家巨室一般到深夜还热闹非常，堂会更是从下午一直唱到次日凌晨，盛老板有点后悔这为了抹不开面而来的宴，如今走也不是，留也无趣。待看到云霞西卷，颓日以尽后，才决定好好听戏。这次粗摸请了三四个戏班，大概是因为众口难调，既有二黄调，也有黄梅戏，当然了，刘爷喜欢的的京剧点的最多，折子传到盛老板这里，他想了想，却是点了一出《击鼓骂曹》。

  要说这盛老板和刘爷什么关系？他俩的交情，起码从同治十五年开始说起。

  时局动荡不定，这刘爷是临危受命，下派到这么一地方来。盛老板一见到刘爷，就觉得投缘，用刘爷的北京话说，“倍儿亲切”。刘爷生的俊秀，身具儒者之韵，不卑不亢，颔首，敛衽的动作儒雅非常，两条宽宽的眉交代此人厚实稳重。

  盛老板是地道的苏商，经营的是米粮布帛，他虽然有一股直爽劲，火爆脾气，但好在做事稳当。如今年逾不惑，每每想起当年子承父业，他可不想败了家业。现今洋人打进来了，他对国事十分警觉，连睡觉都恨不得睁着一只眼注视着洋人的动静。他知道自己做的这生意关系到国计民生，随时准备为大清毁家纾难。

  当时的商人，做到一定程度，一般都会出钱捐个官，或者和地方官员疏通关系，官商交通，才好办事。盛老板也不是个榆木脑袋，这次京官下来，自然需要走动。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其实也反映了官员和下属的隔阂——先来个下马威，这才能镇得住局面。刘爷初来乍到，有了盛老板的帮持，做事自然就方便了很多。

  盛老板是刘爷来这里遇上的第一个伸手帮忙的人，刘爷也渐渐对盛老板热情起来。刘爷这“爷”字，是北京人的尊称，刘爷爱好广泛，颇有儒者之风，书画文章，金石篆刻，溜鸟玩虫，都可谓家学，他还能哼几部京剧，刘爷还有个小名叫常山，“来了常山赵子龙，独闯曹营显本领”，《长坂坡》是刘爷念叨最多的戏，刘爷说，赵云是常胜将军，大清也是常胜国。渐渐的，刘爷也不怎么避嫌了，空闲下来就坐着黄包车来盛老板府上“叨扰”，间或拿些小玩意儿，要不带个琉璃厂的玉扳指，要不送个刻章，用云锦织绣的荷包带来，盛老板一瞧，乐了，这不是南京交上去的贡锦吗，绕一圈回来了。

这天春和日丽，盛老板吃罢早食，命人把新近来的《申报》送到书房里，这当儿刘爷打发了人请盛老板过去，说是新得了酒，遂屏了门仆小厮，刘爷这才打开酒。先是抿了抿，也不客气，自赞是好酒，酒过三巡，两人都是迷迷糊糊。盛老板觉得自己不是外人，说话也就直接起来。两人敞开了心，关起门来说的都是亮话，刘爷从地方官爬到京官的位置，军政民情大体一手把握，盛老板读书虽少，但由于生意的缘故，走南闯北，见了不少文管贪墨，武将拍栏的事，更别提小人物难以自主，饿殍遍野处，生民百遗一，千里无鸡鸣的惨状。他俩谈到经世济民的良策，盛老板喝了口酒，热情的提出建议，“几十年前，洋人就在咱这地界办了几个商会，财政是国之重本，躺能得到刘爷说合，说服朝廷也搞咱们的商会，说不定能就我大清于水火……”临了盛老板起身，还是一张口“刘爷哎，国运将衰，万不敢挥霍啊。”刘爷看起来也有些激动，握住盛老板的手不撒开。

  转眼盛夏光景，盛老板在刘爷的花园里溜达，第一次来看这园子的时候，刘爷也是刚来南京落脚，刘爷是个文人，大笔如椽，才华卓荦，禁不住想起谢朓的诗“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又说看这园子，“比之城南集庆门鸣羊街一带的胡家花园如何”，彼时盛老板初识刘爷，不敢鲁莽，遂客气一番。这番再看，刘爷这院园子好，青木岑岑，亭亭如盖，人工挖了一条水渠，穿堂绕亭，清凉舒适，山子野摆放得层岩叠嶂，高限俊秀，怪石嶙峋。飞甍切云翔，复道错空行。盛老板想起胡家花园，忍不住说，“胡恩燮官至一方知府，推动设立矿物总局，晚年隐于市井，也算功成身退——哎，还有一事，给刘爷送件礼，正好为这园子画龙点睛，我说怎么觉得少了点什么，刘爷的鸟可比不上这只，叫声滴溜溜，又翠又圆”说着命两人抬上来，刘爷打眼一瞧，是一只百灵，百灵好，叫声婉转，余音绕梁，再看这笼子更是讲究，等身高的笼身，盖板儿的包浆浓重成深色，镶金嵌玉。挂钩錾花。鸟食罐，水罐是瓷制，手绘云松仙鹤。刘爷的眼亮了。

  好景不长，盛老板看出刘爷是个伪君子，觉得自己让鸟给啄了眼。要说这刘爷，也不知道收敛，走马上任也不是一年半载了，要说一开始为了立住脚干些官场里的勾当无可厚非，可盛老板眼见刘爷花钱大手大脚，宾客盈门，门庭若市，还是笑眯眯地招呼应酬，盛老板就有股子气，但事关朝政，又不敢说话。久而久之，盛老板就对刘爷心存芥蒂。

  自打盛老板点了那出《击鼓骂曹》，也不知道是不是刘爷着恼了，在没有请过盛老板。盛老板也不是奴颜媚骨的人，从此这联系就断了。

  没几年，物价下跌和上涨交替的趋势愈演愈烈。洋人的洋布输入，盛老板的土布就亏损，米面贵了，盛老板就主动联系地方官低价供应，久而久之，这生意就日益惨淡了。百足之虫也有倒台的时候，到最后盛老板还是没能保住家业，变卖了地产，布庄，带了妻小不知道到哪投奔去了。

  这年盛老板家迎娶媳妇，如今家道中落，门童小厮一概没有了，遂自己出门找个唱戏说皮影的热闹热闹。谁知找的几个人半道聊起来了。一个说，“刘老爷跑了，这事知道么”，一个问，“哪个刘老爷”“就是京城来的刘老爷，上面的官。说是呈上了证据，检举多地的巡抚大人贪污，还给当今写了《万言书》，只指朝廷的乌烟瘴气，那权贵哪荣得了他啊，遂弹劾刘老爷结党营私，奢侈败国，圣上也龙颜大怒，派人到刘老爷府上抄家，刘老爷面圣当天就跑了，搜查的人到他家一看，值钱的全变卖了，只发现一个五六尺来高的鸟笼，摆在后院里……”“我说呐，在这之前，刘老爷头回大方，施粥舍米的，还到北边赈灾去了，原来是散尽家财啊。”

这边喜气洋洋，盛老板却笑不出来，他只点了一出戏《长坂坡》，找了个闲座，举起酒杯，“刘爷，这杯敬您呐，刘玄德拙了眼，不识人，还望将军早日回来。”

  盛老板觉得刘爷像极了台上戏里的武生赵云，长枪一耍，八面威风，开腔饱满，震慑外敌，

“抖擞精神显威风，

长枪短剑立大功。

今日当场救幼主，

谁不闻名赵子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