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我真想把它当做我的故乡,它是我生命的开始,也是我记忆的起点。
——题记
小院子的时光我的大学宿舍楼旁边,立着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岁的水泥楼。楼身整体是深褐色的,只有某些地方隐隐显出苍白的色调,另有那细细密密的裂纹,颇不均匀地缀于其上,远远望去,便如一位躬身默坐的老妪,松弛干瘪的面容下,深藏着这世间太多的故事。
朋友告诉我,水泥楼最初是专为学校的单身教师建的,不过现在似乎不再有这个限定了,因为我时常能在某扇门边看到一辆孩子的学步车,想来,里边儿应已是个由几口人共筑的爱巢了。其实,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每次路过的时候,能够看到一辆小小的学步车或是一道从某扇窗口里透出来的微弱灯光,心里便会觉得特别满足和温暖,甚至可以洗去身上所有的疲惫与烦恼。
也许,在我生命的起点,就曾与这样的楼,这样的学步车,这样的灯光有着不可割舍的缘;也许,我与世界的相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开始的......
外婆常说,你是在学校出生的孩子哦。很多年前,爸爸妈妈都还在农村中学教书,就住在学校分配的房子里,而且那时几乎所有的任教老师都集中在一个小院子里,所以楼上楼下街坊邻里的都是自己的同事,加上都是一帮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互相之间总能处得愉快和谐,于是,我的爸爸和妈妈,也在这样的环境里彼此爱慕上了对方。爸爸喜欢妈妈房间里的干净整洁,还有那串挂在门帘边的银风铃,叮铃铃儿清脆的声音是多么的可爱;妈妈则惊讶于爸爸写得的一手优雅精致的钢笔字,谈论起文学来又激情洋溢滔滔不绝,久而久之便自然芳心暗许了。
我是在半夜时宣告自己即将出生的,妈妈没有想到预产期会提前,所以直到生我那天她都依然坚持去上课。碰到这样的突发情形,爸爸和外婆也只知道要上医院,却全然不知半夜三更到哪里去找车,幸好后来有位住在隔壁的老师听到动静后马上赶过来,用自己的摩托车把妈妈送去了医院,才将我这条急躁的小生命平安迎接到了世界。那几个月,学校只有我这么个孩子出生,每到晚上就会嚎啕大哭,有时闹到半夜都还不消停,吵醒了院子里的老师不说,常常把坐落在院子附近的学生宿舍也搅得不得安宁,所以,为了防止我夜夜扰民,外婆特意准备了三个奶瓶,里面都预先装好奶粉,这样我一哭闹就不会弄得手忙脚乱无计可施了,而饥饿感得到消除的我,自然也就变得安静乖巧起来。
那位送妈妈去医院的老师不久也有了自己的女儿,许是因了这段特殊的缘分,我和那个小姑娘尤其要好,终日黏在一块儿玩耍却几乎不会出现哭闹的状况,爸爸妈妈和外婆喜欢她,她也日日嚷着要到我们家来吃饭睡觉。她的父亲,就是那位老师,是爸爸的铁哥们儿,他们两人曾协力合作打造出了一个全校的“最佳班级”,管理组织能力得到了当时的一致好评。不过,这位老师的脾气向来比较暴躁,在学生面前总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少了几分幽默与随和,但在我的印象里,他对我和自己的女儿却永远都是露着张笑嘻嘻的脸,每天下课回来,尚未踏进院子便开始高声喊道:“两个小姐妹在吗?”若是看到我们正待在院子里,他就会走过来,一手抱起一个,然后在地上转好几个圈圈。楼上的老师听了,都探出头来看我们,院子外的老师瞧见了,纷纷冲着那位老师说:“你这家伙,下了课就快活成这样!”
如今想起来,小院子里的老师都是那么的可爱,他们有的会耐心地陪我们这些孩子玩耍;有的会在口袋里揣上几颗甜滋滋的糖来逗我们开心;有的甚至会热心地拿着软尺在你的身上比比划划然后不出几天就织出来一件漂亮的毛衣。妈妈还说,老师们每逢周末都会聚在院子里开“茶话会”,夏天的时候就买几个西瓜,一人吃上几块,冬天便泡上几壶热腾腾的茶,再摆上几碟从各自家里搜罗出来的糖果饼干,大家互相谈着家长里短,学校学生,总是到了夜深也不能兴尽。
记得在小院子的西角处,有位已经退休的老师,不过我从不喊他老师,而更喜欢叫一声“伯伯”。伯伯有两个儿子,小的读初中,大的即将考大学,两个哥哥都像他们的父亲一样老实温厚,待我如自己的小妹妹般。伯伯的夫人并没有正式的职业,只帮着家里和周围的朋友做些小活儿,我对阿姨的印象不怎么深刻,好像是因为她时常都待在房子里的缘故。伯伯是个教了几十年地理课的“老学究”,戴着副宽边的金丝眼镜,头发有些稀疏,笑起来眼角和嘴角的皱纹都挨在一起,看起来便觉得特别亲切友善。伯伯那时几乎每天都穿着件白色的衬衫,胸口的袋子里时时会装着一本小本子,本子上则夹着一只钢笔或圆珠笔,由于身材比较瘦小,所以他裤子上的皮带总是拉得又小又紧。伯伯一年四季都穿着双黑色的皮鞋,直到脱了些漆皮也没见他换过,他走起路是没有多少声音的,就像他人一样柔和。
伯伯喜欢给我讲故事,但每次都是《狐狸和乌鸦》的故事,他绘声绘色地讲,我就坐在小板凳上聚精会神地听,无论说多少遍都不感到厌烦,无论听多少回都依然觉得精彩有趣。伯伯有时会在讲故事的间隙,一手推推自己滑落在鼻梁的眼镜,一手摸摸我的头,笑着问:“妹妹,伯伯讲得好不好呀?”我眨着眼一个劲儿地点头,伯伯也露出满足的笑意。讲完故事后,伯伯就带着我在院子里玩,他把我的四轮小自行车推过来,将我抱到车上,然后弯着腰,一双手分别握住我的两只脚和车的踩踏板,接着便慢慢地拨动我的腿,口里还低声喃喃道:“对的,就是这样,对,妹妹真聪明,不怕,继续把腿抬起来,对,我们就快学会骑小车子了哦......”小时候,我便是在伯伯雪白色的弧形怀抱里,一点点儿地学会了骑自行车。外婆告诉我,伯伯不仅教会了你骑自行车,连跨水沟也是他教你的呢,只是那时你还太小,不记得了。原来当时院子里有一条宽度大约25厘米左右的排水沟,下了雨后,里面就像是孕育出了一条小溪,混着泥土的水汩汩流动,到天气晴朗的时候,它也是湿漉漉的,四周长满了滑溜溜的苔藓。彼时我刚开始学走路,有回绕到排水沟旁边,一不留神就踩到苔藓上重重摔了个跤,趴在地上哭得惊天动地,吓得半个院子里的人都跑了出来。于是,从第二天起,伯伯就开始教我如何跨水沟。他先是蹲在地上,指着水沟边上的苔藓说;“妹妹看,那绿绿的东西是会把人绊倒的哦,所以我们以后看到它就要绕过去,知道吗?”见我眼中依然漫布着昨日留下来的恐惧,伯伯又开始安慰道;“不害怕,伯伯在呢。”就如同后来教我骑自行车一样,伯伯也是扶着我的腿一点点儿地学,“先把这只脚抬起来,伸开,放下,对了,再这只......”日日重复,往往返返,那条25厘米宽的排水沟,就这样见证了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简单快乐的时光。
小院子里也珍藏过一段浪漫稚嫩的爱情,在上个世纪末的乡下中学里,这样的故事说起来既像一首诗,又像一首歌,不过却含着淡淡的忧伤。他是授数学课的,和爸爸一样,都是同批入校工作的年轻人。他长得儒雅而安静,从不高声说话,笑起来却比谁都要灿烂,总之,就是一副古装剧里英俊小生的模样。他的身材高高瘦瘦,头发虽有些干燥却总打理得整整齐齐,露出的白皙的额头仿佛能透出一缕光来,因此,当时有许多年轻的女老师都曾有意无意地向他暗示过自己的心迹,可羞涩单纯的他,却偏偏爱上了自己的学生。
学生也喜欢老师,情窦初开的季节,有哪个姑娘会对这样素朴清雅的男人无动于衷呢?他们相爱了,但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爱,而是平淡如水的默默注视与守护,没有多少言语却将彼此的模样深深藏在心里,日日悄悄地回忆。老师常常在课后为女生补习,找来大堆的资料题目给她做,一心想将女生培养成班里最优秀的人。后来女生考上了大学,在她临走的时候,老师终于把珍藏了四年的爱告诉了女生,女生亦跟他约定,等大学毕了业就回来。老师终于等到了女生大学毕业,却再没等到小院子里那个曾经许下承诺的熟悉的身影,在繁华的大都市,女生寻找到了自己更心仪的恋人。信尾用黑色的墨水写着“抱歉”二字,点横撇捺都还是当年的样子,却又怎么也没有了当年的感觉。在最好的年华,女孩幸运地获得了老师那份温情宁静的呵护;在最好的年华,老师用整整八年的时光换来了一个无果的结局......
又过了很多年,老师才结婚,娶了个虽然普通却性子极好的女人,有了一双可爱活泼的孩子。前年我和妈妈走在街上,突听得有人喊,回过头去才看见老师就停在我们身后,他摘下头盔,望着我不禁露出惊喜的表情,拍拍我的肩头笑道;“妹妹都长这么大啦。”而后一边伸出手在那儿比划,一边回忆道;“那时妹妹只有这么高,经常在小院子里跑来跑去呢。”我望着他,白衬衣,黑色西服裤,黑皮鞋,十多年未曾改变的装束,十多年依旧不变的纯澈的眸子和灿烂的笑容。
小院儿里,我们的房子门口连着一条长长的廊道,廊道的尽头有间空出来的小房间,哥哥就在那个小房间里度过了自己的初中生活。我刚出生的时候,哥哥每天晚上夜自习下课后,都会跑过来逗逗我,他趴在窗框上,探着头一边冲我摇手,一边唤道;“妹妹,看这里!看这里呀,妹妹。”稍大了些,我学会了在地上爬,于是哥哥放了学就会直奔我的房间,抱起我先转上几圈儿,接着便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一蹦一跳地带着我到操场上玩,让我摸摸沾满泥尘的皮球,拉拉木质的吊环,碰碰凉丝丝的金属双杠,还有好多有趣的东西。哥哥疼我,我也尤其亲近他。蹒跚学步的时候,每到开饭时间,只要妈妈说一句“宝宝快去叫哥哥过来喽。”我便立马扶着墙壁走出去,边走还边用尖而细的小奶音高喊,“哥哥,吃饭啦!”俨然一个沿街叫卖的小货郎。短短的一段路,我有时能摔好几个跤,但从来不哭,因为我知道自己是要去完成喊哥哥吃饭的任务。终于像只圆圆的绒球滚到了哥哥门口,他其实早就躲在门后了,因此一见着我就马上跳出来,让我坐上他的肩膀平安“返航”。想来,那真是我与哥哥最亲密无间的一段岁月。
当然,我在小院子里的玩伴可不止几个同龄的孩子,还有一大帮哥哥姐姐呢,他们很多都是爸爸妈妈的学生。那个年代,农村里的学生并没有多少零钱,所以买的零食都只是货柜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和夹心小饼干,时不时也会买几片泡泡糖嚼上半天,留下包装纸上的彩色画贴到手背上去。哥哥姐姐喜欢我,常常能从校服口袋里摸出几颗水果糖送给我,有些贴心的姐姐还会直接剥好了塞进我的嘴巴,看着我肉嘟嘟的腮帮子动来动去,他们也开心得跟个孩子似的。他们中的一些人,后来还送过我一艘木质的小帆船模型;一只装在奶瓶里的流氓兔公仔;一瓶塞着木塞子,里面装着彩色卷纸条儿和紫色薰衣草的玻璃瓶;一朵密封入方形盒中,泡在浮着碎金粉液体里的粉色芙蓉花。如今这些东西依然被我保留着,每次清理杂物都舍不得丢掉,因为透过它们,我可以感触到属于那个时代的哥哥姐姐们心中最简单纯真的向往与热爱,重新唤起心里那种痒痒的软软的无限欢喜的情愫。
小院子里的人明净如一道清晨的阳光,小院子里的花草也柔和如湖面泛起的轻漪,娇憨得令人怜爱。宽敞的水泥地中央种有过一丛低矮的绿植,绿植每到春末夏初就会长出成串成串血红色的小果子,不能作为吃食,但一个个摘下来却能扔着玩,打到身上也没有丝毫痛感,反而有种滑润润的感觉。于我而言,那时最好玩的事情就是把这些诱人的小果子一个个摘下来装进大玻璃瓶里,而后拿在手上来回摇晃,虽不能发出清脆的声响,趣味却不亚于拨浪鼓带来的。摇玩了瓶子就把它放在桌子上,再静静看着里面的小家伙们悠闲地度过整个盛夏。那时妈妈常哭笑不得地问我怎么摘了这么多回来,我小心翼翼地用衣服包裹着成堆的果子,扬起头,努起嘴巴想了想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也许,就是纯粹的喜欢,或许,那是种比喜欢还要难以言说的感觉?我不知道,只一昧的开心欢喜,一昧的念念不忘.....
渐渐地,我长大了,到了读书的年纪,到了上小学的年龄,爸爸妈妈在城里买了房子,工作岗位也调到了城里的学校。小院子里的房间慢慢空了,小院子里的楼道慢慢安静了,小院子里的树木慢慢苍老了,小院子里的花草也慢慢凋萎了。
小院子,变成了一个沉默忧郁的孩子。一个只活在梦与回忆中的孩子。
我全然忘了离开小院子的房间,离开小院子的那天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我是否遗忘了那些装在瓶子里的红果子;是否记得再从那条25厘米宽的水沟上来回跳上几次;是否依然念着那簇在荒草中生长出来的白色蒲公英。也许,在小院子门口的转角处,曾有一根青绿色的藤蔓轻轻勾住我的衣角;也许,那面曾经扶着我蹒跚学步的墙壁悄悄流出了眼泪;也许,那道被我的小身体无数次穿越而过的竹帘在风里低低吟唱起了忧伤的歌;也许......也许......小院子在我们身后,呆呆地望了许久我们远去的背影。
可惜没有镜头定格离去时的一瞥,可惜转角处茂盛的藤蔓遮住了曾经的小院子。可惜,我们没有如果,可以再回到最初的地方。
楼上的灯光,照亮了窗子眼角深深浅浅的皱纹,岁月留下风尘仆仆,亦留下如歌往事;
房外的阳台,星光下有嫩芽在泥土中吐露生命的欢喜,晚风中有浅蓝色的连衣裙和雪白的短衬衫在闲聊柴米油盐的人生;
楼下的空地,倚在墙角的学步车,如同是个靠着妈妈双膝酣睡的孩子,一边做着天真快乐的梦,一边又恬静安宁地等着自己长大;
楼下的我,从小院子里来的女孩,重新在心里找到了熟悉的故人,故景。我愿意相信,这就是记忆里的你,你们。
楼上。房外。楼下。我。你们。
小院子最渴望定格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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