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阶梯般排列的山坡上，矗立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密密麻麻的树分布在建筑的夹缝里，让山上的城区显得像是低配的高尚住宅区。尽管是白天，高层居民楼上的停机坪仍星星点点地亮着红色的灯。居民楼往下是一片传统建筑群，黑色的屋顶与白色的墙面对比强烈，却与周边的绿树相互映衬，揭示出此地雨水的频繁，也让空气中多了一丝潮湿的气息。从建筑群的某扇窗户中往外看，可以看到索道上的缆车徐徐驶过，指向不远处山上的城楼。
我从缆车上往外望，希望能找到她的所在。她走得无声无息，就像她来时一样，离开我生长了二十多年的城市，什么话也没有留下。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我细细的看着：从走廊中外拍的视角、黑色的墙壁、黑色的瓦片屋顶、围墙上的铁丝网、墙壁上固定着一个探头。这张照片是她唯一遗留给我的东西，不知拍摄于何时何地。尽管希望渺茫，我仍然只身奔赴千里，到西南方这座生她养她的城市，试图寻找她留下的蛛丝马迹。
走进街边的面馆，店里有些闷热，与街上的凉爽相比有些催人瞌睡。
“小伙儿，吃点啥？”老板问道。
“来碗小面，普通辣就好了。”
“等一下啊，很快。”
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面就捧来了。我使劲吹了几口，就用筷子把面往嘴里送。浓烈的辣味在舌头上飞快地荡漾开来，让我止不住地吸气。我没有想到这里的普通辣是这么的严重，只差一步眼泪就要从眼里流出。我大口喝下几口冷水，看向厨房，老板和店员正忙不迭的制作面条。在老板煮面升起的烟气和嘴里回荡的辣味里，我体会到了她说过的滋味。
“你想吃什么？我这边基本上啥都有。”帮她放下行李后，我问道。
“那就去吃点小面吧。”
“怎么到了我这里还要吃小面呀，吃点别的不好吗，例如鱼生啥的。”
“你不知道啥叫水土不服吗？”她看了我一眼，“而且我就好这口儿，山珍海味也顶不上吃碗小面。”
“行行行，那咱们就吃这个吧。”
“老板，多放点辣！”在面馆里，她对着厨房喊道。
过不多时，热腾腾的两碗小面端上，红彤彤的辣椒碎铺满了表面，她急急忙忙地就吃起来。
“这么着急干什么啊，又没有人跟你抢。”看到她着急的样子，我哭笑不得。
“你懂啥？不快点吃就凉了，而且我早上坐上高铁，傍晚才到你这，我不累不饿吗？”她一边将面条夹进嘴里一边含糊道，“你也别等啦，这个面不像我们那的那么辣，吃不出啥问题的。”
我试探性地夹了一箸，刚放进嘴里就被辣的直吸气，差点把眼泪也辣出来。我问她：“你怎么能吃这么辣啊？”
“你也太不行了吧，这算啥。”她哈哈笑了几声。
几只苍蝇在锅的上方飞过，老板伸手驱赶，也挥散了升起的烟气。我还在坚持着，但始终吃不完那碗普通辣的小面。她到底怎么能承受这么辣的？我无法理解，也许这也是她不辞而别的原因。
拖着行李箱，我在街上游游荡荡。大桥上的灯光照亮了底下的江水，车流从江左驶向江右，转个圈之后又返回来时的方向。岸边建筑屋顶的彩灯金碧辉煌，灯光让整个建筑群成了黄色的一大块。在屋侧的墙上，红色的“洪崖洞”三个大字艰难地从黄色的光里突围出来，却和下方的星巴克标志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搅乱了过去与当代的界限。路边偶尔出现的几个小贩吆喝着，不时会有几个年轻人停下来买点零食吃。酒店就在不远处，拖着行李箱，我离开了喧嚣的街头，走到提前订下的酒店里。
房间里标配的电视支持连接麦克风，可以在房间里唱K啥的。我打开电视连上麦克风，打开对应的程序，点击了最显眼处的“随机播放”，《忘记他》的旋律从音响里倾泻而出。我跟着电视里的伴奏，轻轻地唱起来。
“诶，不如咱们去那里面唱一会吧。”我指向商场中央的小KTV间对她说道。
“为什么啊，我唱歌又不好听。”她摇摇头。
“来嘛，最多我唱给你听。”不顾她手上加大的力道，我把她拉进了KTV间里，扫码付了一个小时的钱。“我想听你唱，可以吗？”
“为什么啊？又不是我要进来的，你想耳朵聋掉吗？”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满头问号出现在她的头上。
“那我唱给你听吧。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手指在屏幕上不断点击，选中的是《忘记他》。这是我们都很喜欢的一首歌。“忘记他，等于忘掉了一切......”我跟着伴奏唱起来，她也安静下来，静静地听着，不久之后手指放到桌面上，轻轻的跟随节奏敲击着。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我看着她，伴奏的鼓点平缓地向前。突然她转过头来，我们四目相对，我赶忙把头扭开，一股热气伴随着可见的红色涌上了耳根。虽然只有一瞬，但我却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闪过的一丝惋惜和一丝流动的什么。我们默契地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也点了一些歌，但却始终没有开口。我也没有问她，只是静静听着，正如她静静听着我唱歌一样，只不过我听到的是原唱的声音。
伴奏的最后一个音符散去，我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今晚得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点出发去找照片里的那个地方。洗漱过后，我便关掉了台灯，跳过了漫长的夜晚。
电话的铃声打断了我的清梦，我不耐烦的按下了接听键。
“喂，小华，你今天的订单还没发给我呢！”电话里传来同事着急的声音。
“我不是跟老板请了一个星期假的吗？你找别的同事吧，我在放年假呢！”对方刚想说话，我丢下这么一句，已经挂断了电话。
这么大一座城市，该到哪里去找呢？啥头绪也没有。我想起她曾在聊天时发过给我她学校的一些景色。于是我叫了辆车，到了她读过的大学。漫步在校内的道路上，前方是通体雪白的图书馆，旁边同样雪白的钟楼精确地指出当前的时间。进去里面需要刷学生卡，我只好在外面看看四周。等待进馆的学生在门外排成长长的一队，接受着阳光的洗礼。校道上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有说有笑。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不知多少天前的景象：那天跟现在一样是晴天，刚下课的她和舍友们撑着伞，谈论着中午要吃什么，议论着同学们之间的感情琐事，走向食堂的方向。她说起舍友在喝多之后漏嘴说出的的情事，被舍友在身后追赶，却止不住地发出笑声。
这就是你学习生活了四年的地方吗？我在心里问道。那你现在又在哪里呢？也许是我所在的地方不允许停留，保安很快就过来了，让我到别的地方去。于是我漫无目的地在校道上走着，被一个又一个学生超越。
不知不觉，到了宿舍区。虽然她已经毕业了，但我仍感觉这校园里处处残留着她的痕迹，只是我没有能力穿过时间的围墙去看到她在校园里的往日。饭后时分，宿舍楼下很多情侣在卿卿我我，虽然她说过眼不见心不烦，但不知她看到时是否真的会怎么想？也许她也曾在某个时刻，有那么一些思绪？我看向宿舍楼上的阳台，晾衣杆上挂着一排排衣物，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着白光。许多天前的某一个时刻，她曾在这里的某一个房间里完成课程作业，和舍友打打闹闹，直到时针指向十一点，才不舍地进入梦乡。彼时我在干什么呢？我努力回忆，可已经记不得了。我明白她不过是人海中的一滴，毕业后各奔东西，连舍友也消失于无形，但其中有某种东西深深地吸引着我，使我毅然前往这座人生地不熟的城市。
等了一会，我决定去教室里问问上课的学生。意料之内，一无所获。我在学校里浪费了一天时间，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就近找了一家麦当劳，解决了晚饭。麦当劳是我到不熟悉的城市时最保险的选择，因为不会有任何不适应的风险。所以我以己度人，在和她出去游玩时也带她进了麦当劳。我帮她点好之后就在柜台等着出餐，她去找好位置。在几乎满座的桌椅里，她朝我扬手，紫色的衣袖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坐下之后，她撕开番茄酱的包装，挤在餐盘纸上，又取出一根薯条，蘸着番茄酱不断画圈。
“你知道吗？你犯了个很致命性的错误。”她看着我道。
“什么错误？”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没有女孩子会喜欢男生带她去吃麦当劳的。”
“那......萨莉亚？”看着她好像有些生气，我摆正神色，补充道，“不会带别的女孩子出去吃饭了。”
“那你妈妈呢？”她脸上展露出笑容。
“除了我妈。”
“跟你开玩笑而已，”她笑了一声，“我是那样的人吗？去哪里是次要的，和谁去才重要。”
“我也这么认为。”
“干杯。”她拿起可乐杯子，作出干杯的阵势。
“纸杯都搞得好像红酒杯一样啊。”我觉得有些好笑。
“那你不带我去真正喝得到红酒的地方，我只能这样咯。”
彼此碰过杯，我壮起胆来直视她的双眼，这次她也没再躲避，只是眼里蕴含的是无尽的温柔。
晚饭之后，我在街上闲逛，路边有街头歌手在驻唱，唱的刚好是《街灯晚餐》。这让我有些惊讶，毕竟在普通话为主流的地方能听到粤语歌是挺不平常的事情。我停下来给歌手和伴奏鼓鼓掌，便驻足在一边听着。歌手的声音在宁静的夜空中飘散开去：
“谁活着未靠感觉做人才可悲，陪你到处吃街灯晚餐极欢喜......”
酒店外面下起了大雨，雨滴打在窗户上哗哗直响，仿佛在警告我不要出门，不然就会浑身湿透。我在前台买了件雨衣，便一头扎进了雨中。天空灰蒙蒙的，厚实的云层遮住了整个天空，空气中多了一层雨雾。马路上驶过的车也少了，雨水在车窗上划出一道道痕迹。我快步超过路边撑伞的行人，拿着照片在街上不断寻觅，试图找到和照片上相符的位置，可我就着导航找了好久，依旧一无所获。我知道这样无异于大海捞针，可是即使徒劳无功也必须到处找找。在街上以酒店为中心绕了一圈又一圈，可是城市实在太大了，而且空间并不是只有平面，仅凭一张走廊上的景观照片甚至不知道要从哪里找起。
这样的寻觅至少持续了两个小时，城市里陡峭的地势最终使我迷失在了地图上的某个位置，即使是地图上的直线，在实景中可能隔了很多层。无奈之下，只好先在路边找个地方躲雨。不远处有个街头歌手在唱着什么，大雨把她的观众都赶走了，但她只是挪到了桥底下，穿着雨衣弹着手中的贝斯。我走过去驻足一会，终于排除雨声的干扰，听清了她唱的歌词。
“等于将方和向抛掉，迷失了自己......”
听了一阵子，觉得这个声音和她有点相似，虽然跟她平常说话有很大不同，但是还是有一丝神似在里面。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在面前放付款的二维码。我放下一张十块的纸钞，鼓起勇气上前问道：“为什么会唱这首歌呢？”
她没有回答，只是俯下身去，调整身后的音响。几秒钟后，音响里倾泻而出的，是我没有听过的旋律，可我没有走开，又问了两三遍。这时附近摆摊的小贩们突然开始骚动起来，推着各自的家什四向奔逃，她也拉着音响就走进了附近商场的人群里。没多久，成队的城管就走了上来，没收掉没来得及走的小贩的家什，把改装过的三轮电动车抬上了写有“城市管理”字样的卡车。雨天时本就没什么行人的街道变得更加缺少人气，只剩下雨水在地面上肆意流淌，占领每一寸曾经有人停留过的柏油路。
兜兜转转好久，终于走回酒店。雨势已经小了很多，人们陆陆续续地撑着伞离开躲雨的建筑，街道上眼看就要恢复成摩肩接踵的状态。便利店门口有个老大爷，转着磨刀石旁的小转轮，等待着上门找他磨刀的顾客。我怀着试一试的心态，走上前去，问他一句：“老大爷，请问您知道这上面是哪儿吗？”
“我看看啊，这看着像是白公馆。”
在前往白公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会留下这么一张照片，这个地方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在城郊的几个小山包边，我终于见到了照片里的地方。四周的树郁郁葱葱，围绕着中间的两层小楼。小楼四周围都是黑色的围墙，只有拱顶的米色大门能够出入，米色的墙上写着“香山别墅”四个大字。连日的阴雨让这里的游人们减少了许多，两层的楼房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在参观。我四处找了一会，终于在二楼的一个地方对上了她留下的照片。黑色的铁丝网，黑色的墙壁，还有墙角的垃圾桶，一切都跟她照片中的地方别无二致。在墙角的垃圾桶后面，我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拨通之后，对方却没有吭声，我问了好几次都没有回音，只听到录音带的“咔哒”一声，便听见录音开始播放。
“你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吗？”录音里，她问我道。
“你可以过来我这边吗？毕业之后。”
“我不知道，应该不行吧。”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觉得不行。”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我们总是这么分隔两地。”
电话对面陷入了沉默，又过了一会便陷入了挂断之后急促的“嘟嘟”声。我再打过去，已经没有人接了。我看了看走廊外面，雨还在下着，但是游人已经开始变多了，他们走到馆内的各处，在复原场景旁拍照，在烈士雕像旁拍照，在每一个角落留下记忆。我知道一切都到此为止了，但还是在照片的同一位置，又拍了一张跟她留给我的照片一模一样的照片。
回到酒店，在附近的照相馆花几十块把照片洗出来。进了房间，我掏出打火机，在浴室里点燃了两张照片，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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