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三那年Speech Day(新加坡学校每年奖励成绩优异学生的颁奖日),当我坐在观众席里,看着大屏幕上 “Top in Chinese literature(华文文学学科第一)”闪闪发光的几个大字发呆时,前面我的几个同届奖学金学生扭头过来对我说,“你明年肯定拿这个。”话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我愣了一下,因为我很清楚地听出来这句话里没有什么羡慕的成分。
其实,我也早就清楚。中华文学这门学科从一开始就饱受诟病,或者说,饱受奖学金生的诟病。并不是因为当地学习中华文学的同学不懂,或者是奖学金生的文学水平“太高”,而是因为,随着奖学金生的大量涌入,新加坡已经没有几个当地学生敢于选择中华文学这门课了。所以逐渐地,这门课几乎变成了奖学金生专有的、区分奖学金生高低良莠的决定性学科。
按理说,既然这科如此重要,大家都应十分重视才是。但事实恰恰相反。多数人上课不听,下课不背,作业抄书,只有在考试前几天才疯狂地抱着教科书啃起来。也是,对于中国学生来说,书上写的东西大致扫一眼就明白大意,和其他更为要命的学科比起来,中华文学是一个让人休闲放松的好地方。
我也知道另外一个让大家对于中华文学只剩呵呵的因素是什么。两本教材都以原文加赏析的结构展开,我不得不承认,古代文学书的一部分实在编得有些草率,比如讲到“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上一句说“写景,不仅要活灵活现,更要蕴含哲理”,结果下一句却说起了这句写地理位置变化时的准确真实,让人抓不到说话者的逻辑;再如在解释“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略也”的拟人修辞手法时,竟然冒出了“诗人写山,用倩女新妆作比喻”这样遣词欠妥、让人读来云里雾里的句子。这样的几处错误也许是笔误,但是它们仿佛已经足以证明这门学科的“水”,足以让大家忽略现代文学书和古代文学书另外一部分是如何的让人读来有醍醐灌顶之感。
于是在中华文学O考结束的那天,我都是远远绕着我们楼层的垃圾桶走的。我不想看到,也怕看到,那两本书被撕碎扔在垃圾桶里的样子,因为我知道,这是必然的。有人想要在扔之前先踩上两脚、吐口唾沫,或者干脆点火烧了也不为过。对于憎恨它的人来说,它就是不仅没有任何存在意义,还挤占了他们大部分复习的宝贵时间的恶魔;即使最后他们的付出得到了它的回报,它让他们如愿以偿地去上了理想的学校,在他们眼中,它也永远是一个卑微的不值一提的存在——谁跑到新加坡来学中华文学啊,有病吧?
那时的我颇能感受到梁文福在《但凭一盏信念》里所写的:“我看到一本中华文学史在会考后被人弃在水沟里,眼看着一页又一页地被污水冲走的文学史,我真想找到那个弃书的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如果去质问别人讨厌中华文学的原因,三天三夜我也听不完。我只是知道为什么我永远也不会把这两本书扔进垃圾桶里,甚至连两年间积累的撑满了两个大文件夹的文学资料和习题,我也一张都不舍得扔。
因为,是离开了中国,又在他国与这两本书碰面时,在一次次地和这两本书相爱相杀时,在焦头烂额地整理笔记、练习题目构思,再洋洋洒洒地或扯淡或有理有据地分析时,我才意识到,小学时初中时我那些断断续续连载过的文章,熬夜写出来的随笔,认真遣词造句的作文,
都是我用幼稚浅薄的笔对内心中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执着所默默付出的追求的努力。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离开中文后,我才意识到,这些方块字,在我心中,有千钧重。
于是在再次相遇后便觉得那么庆幸,即使它并不完美,即使它的表达、它的规则不是我在中国最熟悉的样子,我也不愿意因为它的一点纰漏和陌生而辜负了它,辜负了这个珍贵的机遇。
后来,它对我的意义日渐加深。一开始,对我来说,学习中华文学是为了继续自己对中文的偏爱——这种从某种意义上讲的“守旧心理“,但逐渐地,它变成了为我打开通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一开始,我觉得中华文学就是要传递中国人的价值观,就像我起初非常无知地人认为种族上的Chinese(华人)和国籍上的Chinese(中国人)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我以传统的中国式的思维去理解课本上每一篇文章,不管作者来自大陆、台湾或新加坡,马来西亚。可后来发现,Chinese Literature isn’t all about China. Chinese literature传达的不只是Chinese national(中国人)的价值观和那些中国气息浓厚的精神原则,虽然华人族系有很多相似的价值观比如孝顺、谦恭、忠仁礼义,但在不同的社会土壤、文化土壤下,它们会生发出各种各样的表达方式。我慢慢学着接受这种多样性,并慢慢感受到,文学作品所提倡的“自我解放”,更多的是自我思想境界的表达,是“我”对自己,或对社会中其他人自我身份、自身存在的定义。国籍,只是“自我”的太小太小的一部分。
在这里我需要解释的是,我有一种“当别人都认为某个事物一无是处时,我还能挑出它的一二长处来”的能力。有很多人因此觉得,我对中华文学的执念,也是这种能力使然。然而,我清楚地知道,中华文学不是我从一滩无可救药的烂泥中拯救出来的救命稻草,为了最后成绩的漂亮而违心地对其大加称赞,自我催眠来创造出一个“我喜欢所以我要好好学中华文学”的假象。
我知道,却又不敢想象,如果这两年没有中华文学,这时的我会多么匮乏。比现在我写东西时的口干舌燥,有过之而无不及。
出发前,我清楚地告诉自己,有舍才有得。于是我现在在努力地拾起这一路跌跌撞撞跑过来,丢掉的那些执念。如果没有中华文学,我甚至不会知道自己的缺失。
但总有一天会的,当我读起初中时我写的那些幼稚的欢脱的,却一气呵成的小说随笔时,当我觉得不知道什么会在未来等着我时,当我不清楚我一直以来最重视的,最离不开的是什么时。
我会知道,如果没有中华文学,我将永远也找不到那个完整的自己。
于是,从一开始的畏缩、从众,到今天的无所顾忌,我知道我不必再患得患失,因为,这就是我想要一直守护的东西,走到哪里都不愿意再次失去的东西。
对啊,我就是喜欢中华文学,考不好、学不明白、得不了分我也喜欢中华文学。你咬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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