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叫猪八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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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叫猪八戒。

说出来这句话之后，俺有点别扭，因为这句话俺平时是不会说的，俺一般和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都这么说。

我曾经是天蓬元帅。

曾经两个字要说的轻一点，但也不能太轻。太轻别人听不到，那就等于俺没说，俺没说那就是撒谎，人家回头把俺老猪告到天庭神仙管理委员会那里，俺老猪不要面子啊。

这就要考验你的能力了，你说的稍微比别的字轻一点，别人就知道，哦，你不太想让别人问你：现在呢？现在在哪里高就？要知道有的人说自己曾经曾经怎么样，为的就是引出现在装个逼啊。俺可不能这样，那就丢人了，俺老猪可还是要面子的。

不过这些现在都用不着了 ，因为俺有了个新的称号：净坛使者。

哎呀呀，一不小心就又想多了，怪不得那只猴子总说俺，“呆子，就知道胡思乱想。”

过去了这么久，俺还是记得猴子说这话的语气，“呆子”两个字说的要快一些，后面半句就慢一点，那个“想”字要打着弯，就像猴子说这话时弯起的嘴角。

说不想了还想，不想了不想了，俺起身把摄像机调好，重新开始——嫦娥要结婚了，给俺发了请柬，但俺不想去，录个祝福视频发给她就好了。

〖1〗

俺第一次见到嫦娥是什么时候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当时俺说话还是没有口音的，俺还是很帅很威风的，哦，俺那时有个名字叫天蓬元帅。

俺还记得那时候天河里的星子啊，像是沙子般零碎细密。俺守着天河，一会看着河，一会看着月亮，她就在月亮上。月光洒在天河里，星子闪着微光。

可俺知道，月亮是不会发光的，会发光的，是她。

俺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因为俺和她太远了，是天河到月宫的距离，也是俺们心里的距离。她总是抱着兔子，倚着窗，看着夜色下的人世间，仿佛在找什么什么人。

嫦娥的确在找一个人，这个人叫后羿。这个事情俺是后来才知道的，在一次天宫的晚宴上。

天宫有很多晚宴聚会，但能把嫦娥这样的大咖和俺这样的天河守卫都喊上的，只有王母的宴会。

宴会细节俺已经记不清了，宴会都是一模一样的，一模一样的觥筹交错……俺和往常一样缩在后面喝酒吃菜，吃饱了就走，实在没什么好记得的。

俺结束酒宴之后回到天河值守，看到了摇摇晃晃的嫦娥，嫦娥醉了，俺想过去扶一下她，又觉得不妥，毕竟男女有别。俺只好跟着嫦娥后面走。

嫦娥嘴里一直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叫后羿，俺第一次知道了那个住进嫦娥心里的钉子户，知道了他们的故事。

嫦娥扯着俺的袖子咕咕囔囔说着话，俺只听清了几句，是不是失去的才最珍贵，是不是得不到的才最美好……

俺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嫦娥就摔倒了，俺顺手就去拉她，刚抓住她的胳膊，嫦娥一个巴掌呼过来，“流氓，你干嘛！”

俺没来得及说话，一拨人围过来，扯开俺们俩，一拨人抓住俺，“天蓬酒后失德，调戏嫦娥，快抓了。”

那些人没有听俺的解释，俺也没有解释，俺当时满脑子都是空白，都是嫦娥的胳膊，软软的触感。

〖2〗

天牢里，嫦娥来看俺，和俺道歉，她说她不是故意的，当时只是应急反应。

俺自然不会怪她，毕竟她是俺喜欢的人。

嫦娥说，她去天庭神仙管理委员会那里解释过了，可是委员会说不成立。因为昨天的她和今天的她不是一个她，被侵犯的是昨天的她，所以今天的她的证词无用。

嫦娥有些愤怒，又有些羞愧。不过俺自然不会怪她，这件事情又不是她的错。

嫦娥又说，天庭委员会说，除非俺们俩是夫妻，不然俺就是耍流氓。嫦娥有些难过，她说她不能和俺结婚，因为她心里有个人，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她这辈子都不会结婚。

俺当然不会怪她，只是俺喜欢她而已，俺又不是她的谁，没有资格让她为俺做牺牲。

俺被打落人间那天，听说二郎神的大侄子——就是劈了桃山那个，接替了俺的位子。俺从堕仙台被推下去，风呼呼地从俺身边吹过，俺想要告诉嫦娥，原来云朵只是看着像棉花，它一点不温暖，贴到身上反而凉凉的。

之后……之后的事情……咳咳，俺老猪不要面子啊，跳过跳过。

再之后，俺有了人形，去了高老庄。在去之前，俺给自己换了个脸——也不算，就是用的俺以前的脸，俺以前还是蛮帅的。俺在前面说过这话。好多人不信，不信你看那个高翠兰就知道了。

〖3〗

俺第一次见着高翠兰是在一个庄子上，那时俺渴了，就找一户人家借水喝，喝了水之后俺有点不好意思，就帮他们干农活。

他们看着俺的目光里全是震惊和崇拜——俺知道为什么，农家人庄稼就是天，力气就是地。因为俺天生神力，做农活很快很麻利。俺有点飘飘然，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种眼光看着俺了。

高翠兰就是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她原来一直在旁边看着俺。

“这位壮士，从何而来？”

她扯下脸上挂着的细纱，露出真容，旁边人一阵惊叹。俺看了一眼，她是世人眼里的美女，却不及嫦娥十分之一。

然后……然后俺跟着她回了家，他们要俺干活，没问题，管饭就行。他们要招俺为婿，没问题，管饭就行。

俺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俺的什么，俺不在乎。俺以为这种生活可以一直继续下去，直到婚礼那天。

那天俺很生气，不是因为俺醉了，是因为俺醉了就没办法欺骗自己了。他们叫俺妖怪，他们视俺为邪魔。

他们可能忘记了这日日夜夜是谁和他们同吃同住，一起打下高家的产业，他们只记得，他们只看见，俺的猪脸，俺丑陋的猪脸。

后来……后来猴子和师傅来了。猴子追着俺到洞府里，问俺的名字，俺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俺看着山洞里水坑里自己的脸，俺说，俺叫猪刚鬣。

后来观音来了，她说，和唐僧走，这是你下凡的使命。

俺说，那俺在高老庄那几年算什么呢？

观音微笑不语，然后说，你就叫悟能吧。等你了悟了这人间事，你就成佛了。

俺不懂，因为俺不想懂，但俺还是跟着师父走了，因为俺不知道俺要去哪里。

〖4〗

之后的取经路无聊又乏味，俺知道很多人并没有兴趣听这些。大家总是对情史更感兴趣，对英雄史没什么想法。当然了，俺也不是英雄。

俺一直看不上师父，他太幼稚，总以为取个经就能够普渡众生，成年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俺总是喊着要分行李，要回高老庄。其实这两句话都是假的，第一俺们没什么行李可以分；第二，俺不会再回高老庄了，可是不说高老庄俺不知道俺可以去哪里。天河？那里已经不属于猪八戒了。

俺很羡慕那只猴子，他有他的，只属于他的花果山。

……

师父也总是最弱，总是被妖怪抓走，沙悟净总是在喊，

“大师兄，师父被妖怪抓走了。”

“大师兄，师父和二师兄都被妖怪抓走了。”

“大师兄，我也被妖怪抓走了。”

后面这些话我当然听不到，我是听说的，因为我被妖怪抓走了。

老沙总是这样，默默地站在后面，默默地挑着着扁担，就好像只有我们被妖怪抓走时他才会说话。

俺还记得那年俺第一次见着老沙，是在流沙河，他一头红发，骷髅串成串挂在他的身上。

师父替老沙换了行头，嚣张的老沙变成了沉闷的沙悟净。只有那串骷髅串可以证明他曾经另类过，可是在老沙把骷髅串丢进河里助我们渡过流沙河的时侯，过去的那个老沙就彻底没有了。

〖5〗

那次在女儿国，俺们都被抓住了。只有师父被盛情款待。

可是他却拒绝了女儿国国王让他留下的要求。俺很不解，有人说，我喜欢你，我需要你。那你有什么理由拒绝他离开呢？

其实俺也不知道，毕竟从来没有人对俺说过。

可是师父离开了，他好傻，要放弃一个喜欢他的人去做一件不怎么可能成功的事情。果然师父还是太年轻，什么都不懂啊。

直到有一天，俺改变了那个想法。那是一个夜晚，师父和俺聊天。

师父说，你叫悟能，这个名字很适合你。

我说，“哈哈哈，无能嘛。”

师父摇头，“悟能啊，你在佛上很有悟性。”

“哈哈哈哈，师父你的笑话真好笑，俺是一头猪啊。”

师父还是微笑，“你不是一头猪，你有一颗人心啊。”

俺看着师父，他的目光灼灼，俺偏过头，师父的话传来。

“神啊，佛啊，不过都有一颗人心。你参透了人心，就悟了佛。”

“哈哈哈哈”，俺张着大嘴，大声笑着，直到笑得没有了声音，可师父还是微笑着，有风吹到我大张的嘴巴里，带进去了夜晚的味道。

俺闭上嘴，“师父你真没意思，一点不配合，俺老猪不要面子啊。”

“不好意思啊。”师父微笑着。

从那天开始，俺才了解了师父。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勇往直前，有的人因为无知，无知者无畏。而有的人什么都知道，却依然坚持所想，是因为强大。

〖6〗

师父是后者，猴子就是前者了。他总是叫俺呆子，其实，他才是脑容量最小的那一个。

俺想起俺们取经结束，当时俺们几个人站在佛祖面前，佛祖好高，坐的高，长的也高。

俺看着身边的几个人，师父还是微笑着，仰头看着佛祖，谦却不卑。

老沙依然沉默，如果不是特意去看他，俺可能会忘记他还在那里。

猴子低着头，满脸的困惑，俺知道他在困惑什么，取了经，我们以后还要干什么呢？

那只猴子总是这样，妖怪说我们要打上天庭，猴子就去了，观音说你要保唐僧取经，猴子又去了。猴子总是一根筋，想做什么就去做，然后就会成功。

有时候俺羡慕猴子，俺们经历了八十一难，看过了那么多妖怪人类，他却依然有着最初的样子。

前段时间猴子来找俺，他坐在净坛庙台阶上叼着草，俺坐在旁边啃桃子。

俺总是觉得，花果山的桃子比瑶池的要好吃，俺吃完了自己的，又看着猴子身前的桃子，正在考虑要不要把猴子的拿过来吃掉。

猴子却突然说话了，“我要闭关了”。

俺抬着头看着猴子，一股桃汁从俺的嘴角流过，俺赶紧甩袖子擦了擦。

“我要想想，到底什么是战？什么是佛？”

斗战胜佛啊，俺咬着一口桃子，甜腻腻的桃汁从俺的食道划过。俺们是佛啊，又怎么可以斗，怎么可以战呢？

但俺却相信他能做到，他能参透。

俺最崇拜师父，却最相信猴子，他最简单，所以他想做的事情都能成功。

猴子走了，余晖照在他身上，俺想起了俺们俩第一次见面，他举着金箍棒，对俺说，妖怪，你叫什么名字？

〖7〗

嫦娥给俺发来请柬，说她要结婚了。随请柬附上的是一封长长的信。

那个人是吴刚，一个每天在嫦娥家门口砍树的智障男人。

嫦娥说她感动了，这世界的爱情太少，她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了。

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俺一直崇拜师父，最后却成了老沙。到了最后，俺连自己都快认不清了。

俺当然是不会去参加她的婚礼的，笑话，那么多熟人，俺老猪这个样子……俺老猪不要面子啊。

发个祝福视频就好了。今天上午就要拍完，下午就可以睡觉了。俺调好摄像机，重新开始。

俺叫猪八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