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白机、小霸王出现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在处理人际关系上是有问题的,这种问题不在于与人交恶,而是有三个特点:
第一,我经常回避“关系”,总是把它“精准”地控制在自我设定的安全距离内。或者在我自认为还没有很熟的情况下,对方向我表示热情,我会无措地退回安全距离。
第二,当对方向我表达友好,并且共同去做吃饭、寄快递这类的生活小事,我偶尔会不情愿地顺从对方。一方面这些小事不值一提,何必给人一种疏离感;另一方面常常因为不知道聊些什么而略觉尴尬。
第三,我不能总是从“关系”里获得能量,有时反而是种消耗,或者当社交正在进行时,我就已经抽离出去,勉强、敷衍地以“成年人的体面”去完成当下的“社交任务”。
追本溯源,也许可以把内因归结为缺乏安全感、不够自信等等,把外因归结为“人情债”、“竞争”的中国甚至亚洲国家的文化特色在个体身上的表现。然而,在红白机、小霸王出现之前,我没有有这方面困扰。
我第一次有种“被落下”的感受,也就是人际关系问题从无到有的分水岭事件可以追溯到小学时期:
某个秋冬季节的下午,天阴沉沉,凉风飕飕,我和我的发小之一LG在他家前院的一根生锈泛橙的圆柱钢管上站立行走。如果掉下去,底下是块泥土地,不至于把人摔伤。我对这个既有挑战又刺激的游戏饶有兴味。玩了一段时间,LG亲戚家的初中生哥哥和同伴带着一张游戏卡,来借用小霸王游戏机,然后LG开门同他们进屋。
其实,我完全可以加入他们,但当时的感受就是:一群人打断了我俩的游戏,LG也跟着他们走了,自己成了被落下的那个。对此,我相当感伤,回家以后,屋里没人,就一个人蹲在地上泪流满面,边哭还边喃喃“为什么没人和我玩”之类的话。哭完以后,我竭力掩饰哭过的痕迹,然后去找妈妈拿了上楼的钥匙。我妈问我是不是哭过了,我说“没有”,然后立刻心虚地转身离开。这件事的记忆到此为止,却成了这么多年心底“隐秘的角落”之一。
在写下这段文字之前,我不敢向任何人提及此事。作为成年人的我,通过理性视角“就事论事”:这根本不算什么,甚至是我自己的问题。但我不能用这种观点“鞭打”自己,因为当时的我没有成年人视角,伤心就是伤心。
“心灵自有其理路,是理性不知晓的”。当我此刻用文字描述的时候,记忆还是很清晰,情绪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水里的鱼慢悠悠地吐了一个泡泡,这个泡泡浮出水面,立刻破裂,湖面归于平静,甚至在他人看来,湖面从来就是平静的。然而,只有湖水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泡泡。
把时间再往前推,为什么在这件事之前我没有碰到过人际关系的问题?因为我几乎不用在这件事上努力,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我和我的发小XW、LG出生在同一年、同一个村,一起上幼儿园,一起上小学,我们的父母一起来往,我们一起玩耍,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我去他们家玩,他们到我家来找我,我不用考虑没有提前约好,贸然上门会不会唐突;我就站在他们家楼下,大声喊他们的名字,也不会在意会不会吵到其他人;他们到阳台一看见是我,就欣然下楼开门,我想他们也不会觉得“真烦,怎么又来了”,而是“你来了,我们又可以一起玩了”。
有一阵,我们三个疯狂迷恋折扇,周五放学以后在小卖部买好以后,约定周末一起玩,结果第二天我睡了一个大懒觉。我听到他们在楼下通过我妈找我的声音,就兴奋地起床。他们一上楼,我就跟他们说我要扮演《新蜀山剑侠》里马景涛演的角色——丁引。我没有因为睡过头而抱歉,他们也没有指责我“不守时”。现在回忆这件小事,仍然非常美好。当年喜欢折扇,大概有受到黄晓明演的《风流才子唐伯虎》的影响。那些年的黄晓明不油腻,马景涛不咆哮,而我也是如此愿意分享,享受从关系中获得的最纯粹的快乐。
回忆这些小事,最后发现这段人际关系,也许三个人都没想过需要努力经营,但其实所有人都在努力。要说付出努力最多的,应该是XW。他是家里的老二,但算是我们三个里的“大哥”。因为他是三个里年龄最大的,比我大一个月,但这还在其次,主要因为他身上“讲义气”的浓度最高。小学六年级拍完毕业照以后,可以自由照相。当时XW叫上LG和我,在学校的一棵“大球树”前手拉着手照相,XW和我站两侧,LG站中间,因为LG是我们三个里最小的。但在关系里,XW才是站在中间的那个,凝聚了我们仨。
在童年的这段关系里,好像吵也吵不散。我去XW家里当着大人的面跟他吵过,但六年级毕业以后,坐在邻居家的围墙上,从黄昏聊到天暗的那个人也是他。LG在我家大哭到把一扇门的门板踢破,丢飞镖的时候,结果落地前我就去捡,钉在了我脑壳上,但带我魂斗罗打到最后一关的也是他。而且,我也编瞎话骗过他:因为我偶尔听到我家房顶上有声音,于是我骗他说我家楼顶上有只大鸟,甚至还加入了神话元素,但他竟然信以为真,我看到他认真的表情,就越编越离谱。
然而,我们的关系,从初一以后就逐渐走远了;中考以后,我们去了不同的学校,再见面好似点头之交。之后,我来南京上学、工作、“漂泊”,有次回家,我妈和我碰到LG的妈妈和他,双方的父母还是可以无碍地寒暄,但我们两个就注视了对方一阵,什么也没说。
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童年那么要好的关系最终成了回忆。明明我们都还年轻,但中间似乎横亘了一些跨不过去的障碍。然而,今年在我读了《菊与刀》这本书以后,我有了一个意识,叫做“竞争”,我们都是“竞争”的受害者。当我具备这个意识以后,我又在B站上看到了一个30+北大的up主,她的视频风格就是“聊中年”,她在内容赛道上抓住了“B站年轻化用户对中年的好奇”这个特点,与不同的中年人谈心,就有聊到她自己也会面临“竞争”带给她的困扰。她有北大的学历、七位数的存款、接近70万的粉丝,即使是标准线之上的中产阶层,也会同样面临类似的问题。我更加明白一点,如果我仍然希望曾经的关系多少可以弥补回来一些,我要主动努力,不能一直待在原地,理所应当地等别人来靠近我。
上小学的时候,在我父母眼里,XW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因为他的学习成绩最好;在XW家里,我又成了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因为我看上去最听话,最不让大人操心。有句我说过的话,我完全忘了,但我妈还会偶尔提起,我说我一定要超过XW,我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我要在学习成绩上超过他。如果单论成绩的排名和数字,小学阶段,XW成绩最好,我是在追赶的那个;初中阶段,LG中考考得最好,我活在“你妈费尽心思把你弄进最好的班级,结果也没考得最好”的语境里,但我没受什么影响,因为不是我亲耳听到,而是来自我妈的转述;高中阶段,在高考这件事上,我终于超过了他们,我觉得我终于收获了一份优越感。
可是,这份优越感是虚妄的,只会让我陷入一轮又一轮的“竞争”。刚开始真的特别不适应大学,不适应城市,晚上熄灯以后,一个大男生偷偷躲在被窝里抹眼泪。我要从学习怎么看公交牌,避免自己方向坐反开始学起。大一上学期,我甚至不敢坐地铁,好在有次社团活动,跟着大家一起,才学会了“坐地铁”这个城市生存技能。再加上这些年对于人际关系处理的不自信,刚开始我也不能融入我的大学室友,从“第一次思政课的实践报告,鼓起勇气加塞进室友的分组”到后来变成“写实践报告,都希望和我一组”,学习上超过他们变成我的自救稻草之一,我又在重复过去的“竞争”,只是这一次竞争对象从发小变成了室友。等到毕业以后,虽然懂得扮演“表现得体的成年人”,但内心还是在比:我室友的工作有没有比我好、工资有没有比我高;我不想听我妈跟我讲同龄人有多优秀;另一个同学读到博士,我做不到真心祝福,并对心生龌龊的想法相当鄙视······“竞争”这条路没有止境,幸好我现在察觉到了,可以用更多的时间去面对“竞争”本身,而不是一个又一个具体的竞争事件。
他们或许也同样被这种“竞争”所累。小学的某个学期,XW没考好,我去他家玩的时候,都能感受到来自他父母的压迫感,幸好班主任仍然发给他“三好学生”的奖状,他告诉家长以后,父母的脸色真是180°大转弯,这张奖状仿佛是XW和父母之间的救赎。LG的父母一方面表现出“读书无用论”的态度,一方面又对他考上县里排名第二的高中大加褒奖,我相信他可能也有非常割裂的瞬间。“比成绩”成了我们三个人被动接受的事实,它只发生在小学到高中阶段,但“竞争”的理念却持续到今后的人生。抛开竞争,我可以看到每个人的优点,这些优点我从来都知道,也是我身上不具备的特质,只是常常被“竞争”蒙蔽:XW很讲义气,性格外向,能够把人聚到一起;LG非常机灵,能够发掘很多新的游戏,并且很快掌握要领······
“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这是《新华字典》1998年修订版,673页的一句话。我们不可避免地会卷入“竞争”,但“竞争”不应该变成一种生活态度和行为准则。竞争到最后就是一边内卷,一边抱怨内卷。专注自己的人生,尊重他人的人生,换个视角,我们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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