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师范五年的最后一个学期,实习。
寮塘。
在寮塘的夏天,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跟中午一二点、下午五六点的太阳,除了方向,其他没啥两样。每天的早晚,我在这两个点上“打马”归去又归来,可爱的太阳公公都目不转睛地盯得我心虚腿软。小家伙们偶尔 趁我坐在凳子上的闲暇,偷偷来摸我的脸,一碰就缩回去了,贼精贼精,然后眨巴着贼亮贼亮的大眼睛望着我:
“老师,你的脸好臭!”
我只有和颜悦色地解释:“哎呀,现在是夏天,老师又是油性……”
“呀!真的好臭!”没闻到的小家伙们又把白嫩嫩的小手伸过来,我哪里躲得过?只好让他们胡乱摸个一通,摸完,像发现了宝藏一样地大声嚷,我面色顿时僵硬。围着我的这群小破孩拿眼一瞥,一下子就咋呼呼跑开一边玩去了,欢笑声不绝。
我靠在椅子上看着这一帮兔崽子在太阳底下窜进窜出,一本正经地发呆。
“老师你又在发呆啊?”
“嗯,我又在发呆。”
发呆这个词是算我教他们的,有一天下午太阳收得极早,课外活动的时候,校长兴致勃勃地把刚批下来没几天的手提音箱拉出来放歌,孩子们第一次在学校听到音乐,个个乐得不行。我坐在早已不用的国旗台上,仰头望天。
天上的云朵飘啊飘,地上的娃娃跑啊跑。
时光啊时光,你可从未这般安闲。
一小家伙屁颠儿跑过来,看我一眼,见我不说话,也学着样子朝天上望,我悄悄瞥他一眼,心里头暗笑,继续装作没看见。半分钟不到,小家伙发现实在没什么看头,于是转过头来,拿眼瞧我:“老师,你在干嘛?”
我头也不回,轻声答他:“老师在发呆啊。”
“哦。”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笑嘻嘻跑开去了,到处跟人说我。
不一会,一小堆家伙围上来问我在干吗,他便大声叫:“别吵老师,老师在发呆!”说完,这伙子人却像都得了号令一样,个个都散开去,没人再来吵我。
我一旁看着,只是笑。
或许啊,发呆真的是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只是调皮的大魔王大人,把他封印在了一个很难找到的地方,运气好一点的就找到了,运气差一点的人就只能慢慢找了。每个人的呆都不一样,有的很好吃,有的很柔软,不然,为什么有些人发呆的时候,会滴滴答答流口水呢?
孩子们的副科基本上没有课本,唯一一本思想品德,我在讲了头两个星期没讲了,觉得生硬恶心,就腾出来给大家画画唱歌了,但奇怪的是,在我悄悄丢下这本书不讲后,居然有很孩子把它拿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想了很久才知道,原来这本书很多插画,而且有一页还画了个简陋的小迷宫,可以在上语文课无聊的时候拿出来两个人下棋解闷,简直没有哪本书比它更好更贴心了,他们有时上学会忘记带语文书,但没一个会忘记把这本书忘带的,尽管它不被亲爱的语文老师列入课程之内。
教了一个学期语文,我的每个学生都坚定不移地认为思想品德比语文重要多了。
哎呀,为什么呢?为什么语文老师总是不上思品课呢?
学校大到荒凉,平时不常走的地方都长满了草,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间只隔了一个操场。惊蛰一过,万物出走,下课铃一响,所有小人儿的魂都直直往外飘,男孩女孩跑得都一样快,在草丛扑得不亦乐乎,抓能看见的所有虫子,逮住后小小心心捏在手心,不敢松懈半分,生怕给跑了。完了?没完。小家伙们的这两只小眼睛可没个停的,继续瞪个老大四下里乱瞧,看看能不能赶在上课前,再抓上几只。这前前后后才十分钟,能有啥玩头?上课铃一响,个个都舍不得,但没办法呀,还是得回去上课呀!没看见语文老师就“恶狠狠”守在教室门口么?抓紧时间用最快速度再扫一眼,实在没发现了,只好扯上一把草攥手里,这才肯满心欢喜地往教室奔,全然不顾老师我杵在教室门口一个个盯着他们。
“手里抓的什么,拿出来。”我这个时候“铁面无私”。
被我逮中的熊孩子一脸无辜,泪眼汪汪看着我,两只小手可劲往身子后面藏,也不说话,就盯着你。
“唉,行了行了!进去!上课的时候别拿出来玩哈。”你说这能有什么办法,我恨得拿嘴去咬他,却还不是声色俱厉地无可奈何?站我跟前的这个屁小子绝对早已看破了我心里的小九九,一听到这句话灰败的小脸马上喜笑颜开,冲我吐了个舌头,就兴冲冲地跑回座位上去了。
要怎么说?不要破坏生态和谐?不要影响自然食物链?不要践踏草坪,破坏植被?
唉,春天不是读书天,春天不是读书天,奈何不放小人儿流恋花草间?
小虫一般是放在文具盒里,里面有铅笔之类的东西通通先倒出来,再在底下垫上一层草,还时不时悄悄掀开来看上两眼,生怕憋死了这几只小东西,兴致上来了,还拿手去拨弄几下,玩得不亦乐乎。上课的时候稍露破绽,底下的这群小家伙便把自己文具盒里的虫儿捉出来,扭过身子去,前后一起斗一斗:双方都派出自己最得力的猛将,齐齐整整放置在桌上,小声地倒计时三声后,同时放手,看谁的跑得最快,跑道是一整张桌子,如有不慎跑出跑道区域外,那便赶紧伸手托住,放回去再比过。赢了的,一脸得意,扭回身子去跟自己的虫儿添粮加草,宝贝得不得了;输了的也不馁,只等着下课,再去草里抓只更厉害的。
我?
我在上课,还在上课,还在想各种办法把小家伙的注意力从课后的虫子抢到现在的课上。
这是一场旷世久绝的大战,拼的就是意志和毅力,哈哈哈!
当然是我输,我被一只又一只虫的子杀得溃不成军,屁滚尿流。
也教美术,对,也教美术,请不用看成疑问句。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在他们画完之后,把他们的画都贴在墙上,不论好坏,然后微笑着对每一个过来询问的家伙说,画的不错。满满一墙,撕肯定一时半会撕不下来了,亏我只在那儿呆一个学期,不然,校长一定会在撕纸之前,先撕了我。
一个小家伙曾经跟我说:“老师你真厉害,又会教唱歌又会教画画还会教语文,怎么什么都会教?”
我哈哈大笑,傻乐半天,尽管亲爱的语文排在所有学科的后面。
结果第二天,这家伙毫不客气地扭过头去跟后面同学说了半节课的话……
唉,孩子的脸呐……
我这种大叔,当然昨天眉开眼笑,今天好歹也得继续眉开眼笑。变脸?哪里有脸。
操场旁边有一小块一小块的田,星期四我做饭的时候,缺点葱蒜辣椒什么的,都在这里面拔。大半个学期后校长买了件粉红色斑点围裙,围裙上面还印了只毛茸茸的小狗,我每次系着它去摘菜,小家伙们都笑得毫不留情。渐渐玩得熟了,老师们吃完菜还有剩,我站出门外大手一挥:“谁要菜!!快点过来夹菜夹菜!”还没吃完的,一听这话,都抱了饭盒跑过来,一个盘子一个盘子倒了精光。
“老师,今天又是你做菜啊?”
“是呀。”
“语文老师,我还没吃过你做的菜咧!”
“好啊,这次吃吃看吧。”
“老师啊,你做的这个茄子烧焦了。”
“没有,茄子是这个样子的,小家伙,夹完赶紧走,后面同学还要夹呢……”
作为一个半吊子的厨师,看着桌上的菜一口不剩,心里自然无比高兴,等孩子们各自抱着自己的饭盒走了,就剩了我一个人,终于忍不住哼起小曲收拾碗筷,愉快地把厨房擦完一遍又一遍。久而久之,星期四竟成了我的大日子,每个礼拜一过完它我才肯松下一口气,而每个星期的星期三晚上,我睡觉前都得摸着心口过一遍:明天一过去先看看买了啥菜,好让心里先有个底;然后看看有没有昨天没的锅碗,有就赶紧洗了;辣椒之类的先摘好备着,省得到时候忙手忙脚地顾不及;米先下好,浸在电饭锅里,淘米水用来泡泡猪肉;差不多了就把肉拿出来切,肥瘦分开,片儿尽量薄些,有时间,不用急……
哈哈,做好一顿饭,倒是比准备一堂课还焦头烂额。
小家伙,小家伙,小家伙,叫的多了,刘老师和校长也跟着我一起管我们班上的这群娃娃叫小家伙了。孩子们头回听,觉得新奇诧异,后来知道课上叫他小家伙是在批评他,而课后再喊他,他就很可爱的恼了。
有个小丫头课后跑我跟前:“我不是小家伙,老师你才是小家伙!”
我笑着揉乱她的小头发:“不不不,老师我是大家伙,你才是小家伙的。”
她把我的手从头上拿开,小脸一绷,气势汹汹瞪我一眼,然后跑开。
我工作和休息不是一个地方,住中心小学。在外面一个劲叫人家“小家伙”,回到这儿,乖乖被人一句“小孩”一句“小孩”叫过来。我一报完年龄,年纪大些的女老师张口就一句:“啊?96的?那么小,比我儿子还要小多少多少,我儿子他是几几年几几年……”唉,每次都是这个套路,差不离。
“小孩,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教书了?”
“我,我不是小孩……”
“还不是小孩,你都比我儿子小了一两岁,他还在读书呢,你就……”
我倍感我的反驳无力,终于知道一物自有一物降。
阿姨们啊,您家有没有女儿啊?就没有女儿在读书的?小伙子我对儿子不感兴趣啊……
日子如看长篇小说,开头几章熬过来得了趣味,接下来哗啦啦就看过去了。
吃完晚饭散步,接连两天都在操场跑道上捡了一块钱,之后第三天直到学期末,我散步再没去过其他地方。中心小学的乒乓球桌就在操场旁边,小家伙们对我眼熟了,终于有一天主动叫我打球。这之后,每天吃过晚饭后,房间呆一会养精蓄锐,就往乒乓球桌去,一起杀到晚自习铃响,又约好下次再战。
过去上课,回来打球,过去上课,回来打球,铃声总要响,球总会停下来,日子总会结束,我总要离开。
最后一天的最后三节课结束,我和往常一样跟校长打一节课球,完了擦干汗,喝一大口水,推车走人。没特意跟小家伙们告别也没特意渲染,因为我也没干什么,只是过来生活,只不过以后换个地方,再继续生活罢。
小家伙们,凭你们这个学期的机灵活泼,我相信在我离去的日子里你们也能自娱自乐。
而老师我啊,其实很喜欢不一样 的风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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