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过半，杭州彻底入暑了。电台说，今天地表温度会达到70摄氏度。时间到了下午5点，暑气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坐在开足了冷气的车里，我还是浑身燥热。好在湛蓝的天空和单薄的白云勾兑在一起，也算得上是个美丽的天气。
在杭州生活了十几年，早已习惯这夏天的大火炉。每年它都气势汹汹，想要把生活在这里的人，彻底融化进这座城市。
「晚上6点半，在这儿见吧。」D给我发了个位置。
「好，那晚上见咯~」这次，终于跟D约好了时间地点。
开车前往江边的路上，我一边听着电台，一边任由思绪游荡在饱满的紫外线里。
上次见到D，是一年多前的一次偶遇。在公司附近一个人声鼎沸的小饭馆里，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他，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那种感觉，就像是时空错了位、程序出了Bug、平时宇宙之间产生了干扰。这张脸在这个时间，可不该出现在这里。六年前，我离开网易后，就再没见过他了。
「哇喔，你怎么会在这儿？」
「嘿，我离开网易啦。」D说，「现在在个创业公司，就在这对面的大楼里。」
「真的假的？你终于也出来了吗！」
08年，我和D同期加入的网易。时至今日，我已经是第四份工作，而他此前一直没动过。行业里有句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不过这几年看他没挪也是活的不错。
过去几年，我们只是保持联系不中断，却也没有认真聊过天。偶尔在微信上吐个槽、找个资源办个事，也就潦草的结束了对话。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两人分别为自己的生活奋斗着。
人和人之间的有些连结，不一定要靠联系才能维持吧。D对我来说，是有特别意义的。
我把他当做平行宇宙中的另一个自己。偶尔得闲时，我会想起他们几个人，现在都在做些什么呢。他又像一座灯塔，当我在江湖中漂泊起伏时，总能看到自己出发的原点，依然还在那里。人们常说勿忘初心，D就是那个不时会提醒我勿忘初心的人，是我生命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标记。
「我刚吃完，先撤了。」
「好，下次约你，我们一定得好好聚聚。」
没想这一嘴之后，就又过了一年多。如今，他已退出那次创业，又回了网易。
创业的频率超过约饭的频率，这也是杭州互联网圈子的缩影吧。
2008年
「这是你的位子，电脑已经装好了，公司给设计师配的是Eizo的显示器哟！」HR姐姐把我领到工位前。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实习，入职那天，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公司真好，桌子真大。后来才知道，那台显示器才是值钱的东西。
D是我职业生涯里最早的同事之一，和我是同届的实习生，比我早来几个月。我们在一个很新的业务部门，团队里负责产品设计的，除了一个小姐姐，就剩三个实习生了：D、S和我。
D和S是同学，学的都是工业设计，我学的计算机。在他们面前，我总是有那么点儿自卑。他们常常脱口而出一些我没听过的词汇；做脑爆时，他们又总是特别有创意、特别敢想；做设计时，他们也非常有自己的想法和逻辑。而我，只是一个会用Photoshop画水晶按钮的伪设计师。
空闲时，跟他们聊起大学上的专业课，我始终是一张羡慕脸。D有次顺手给我展示过他的技能，桌上拿起张纸和笔，胡乱几笔就勾勒出一辆跑车的线稿。
「现在生疏了，我们那会每天要画几十张，很辛苦的啊。」他没一点炫耀的意思，一脸无所谓的说。
我默默下了决心，要跟他们好好学设计。虽然，我们都是新人。索性，行业里也没几个老鸟。
开车驶出景区道路，穿过钱江大桥，在江南大道上兜了个弯之后，转到了一条沿江的马路上。左侧是钱塘江，凶狠的阳光怼在江面上，泛起片片白光，像正在进行一场白刃战，又像密集的鱼群在水中翻滚。
右边开始掠过一栋栋房子，白顶红墙，十分眼熟。没错，是这里，白金海岸。2010年，公司从市区搬到滨江，搬进新落成的大楼。我在这个小区短暂的住过两个月，然后，就结束后了自己第一份工作。
车沿着江边一路向前，不久就到了约定的地方——蓝山咖啡。
我找到咖啡馆，抬头看着招牌，心思又出了窍。「蓝山」，这两个字组在一起，真美呀。
6点半，D准时到了，带着他的妻子M。
M也是D的大学同学，大二开始交往。三年后，本科毕业，D找了工作，M保了研；又一个三年后，M毕业，两人顺利成了家；第三个三年后，他们有了孩子；第四个三年后，他们一起到了这家蓝山咖啡。
「哟，本来我可是想跟你进行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啊。」我起身对D开玩笑说。
「让你久等啦。」D穿着休闲衬衫和短裤，还是以前的风格。
「我也刚到，还没点菜呢。」三人落座，「说好了，我现在失业在家，今天你付钱。」
「嗯，看看，我要吃个牛排。」他接过菜单，砸了咂嘴。
我看到他两眼漏出了光，心想这个吃货还是那个德性，一点没有变。
2008年
「这是我第一次出差，好激动啊！」我实在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D表面上总是显得很淡定，讲话慢条斯理，身上有股子跟年纪不相称的稳重。他做的设计也跟他一样，稳重。
这次公司组织了设计师，去参加在深圳办的UPA大会。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种体验设计大会，单纯如我，是真的希望能学到东西的。不过显然，参加这种大会就是变向的团建而已。
第二天晚上，我们一群人去吃宵夜。我第一次知道世上有「生蚝」这个相貌诡异的生物，而且是生吃——后来才知道也可以炭烤。D跟我一样，也没吃过这个怪物。我几次鼓起勇气，最终还是没敢尝试。D却是两眼放光的砸着嘴，慢条斯理的连续吞了两三个。嗯，就是这么稳重。
第二天，他拉了一整天肚子。
菜陆续上齐了，我们三个边吃边侃，很自然的就进入了吐槽模式。
「你说这世道是怎么了，这些新人怎么什么事都办不成呢，能力差的一塌糊涂。」M率先发起了对新人的突击，「还让人说不得，唉。」
「老人也不怎么样吧，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看来D也是饱受摧残。
「是啊。很多新人又眼高手低，分明基本功很差，老爱思考什么大战略。」我附和着，「很浮躁。」
「现在设计团队也都不花心思做事，天天搞些什么创意产品、到处各种Show，老板们还就喜欢看大家做这些。」M把矛头指向体制，「哎，设计的价值不好衡量，就开始务虚了，毕竟要有看得见的成绩啊。」
此处删减1000字。
我一边吐着槽，一边开了小差。心里思忖着，如今大家都不比当年了。虽然一直吐槽年轻人和体制问题，然而回看自己，也是一样的身陷泥沼，也是这些体制的一部分。不禁感叹，存在即合理。
窗外太阳正在落下。远处的火烧云映着江面，橘色、蓝色、红色、白色，在眼前混成一片。
「要不出去江边拍个照？」D见我望着这景色出了神。
「不用不用，我没那么文艺。」
我心里琢磨着，如果要用Photoshop做这个效果，应该怎么操作呢？
2008年
「我们的网站得改版了，这次就交给你们两个吧。」经理给我和D布置了任务，「先按自己的想法，分别做概念出来看看。」
我一如既往的兴致勃勃，D一如既往的淡定从容。
在寝室里花了几个通宵，我终于把页面设计到无可挑剔的程度，也和D互相看了稿子，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没记错的话，他的设计很像当时京东的风格（那时京东的域名还是360buy.com）。我心里暗自得意，显然我的漂亮多了，肯定会用我的方案吧！
「X的稿子很有个人特色，但是太不规矩了，视觉元素过分重，整个风格像个个人网站，不成熟，普通用户可能很难接受。」经理接着点评，「D的稿子虽然看起来普通，也没什么亮点，不过设计没有抢内容的风头，整体协调稳重，感觉不错。」
后面经理还说了什么，我半个字都没听进去了。孩子气的我，心里特别难过，所有的不开心全都写在脸上，「什么东西嘛？那么简陋的设计，哪里有我的好啊？你有没有审美啊？大家给评评理啊！」
D默默坐在一边，淡定的笑着，也不显得得意。就像这个结果，全在意料之中。
漫长的会议终于结束了，我从头到尾低着头憋红着脸，一言未发。
「你们先出去，X留下。」经理说。
房间转瞬只剩下我和经理两个人。经理看着我，沉默了一百年，然后一字一顿的把这句话塞进我的脑袋里，「如果你的心态这么不Open，听不得别人说不好，以后不要做设计了。」
这个尴尬的场面，当时到底是怎么收场的啊。
「现在想起来，大学几年真的得到了很多锻炼。」M聊起大学时代的事，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特别是创意思维方面的，应老师的课讲的真是好。」
「别看D当时成绩不怎么样，建模可厉害了。我们组队参加了很多比赛，拿了好多奖，奖金加起来该有四万多吧！对学生来说，那可是很多钱啊。」M看了D一眼，像是在确认了这个数目是不是准确，「最搞笑的是有次比赛，他就花了十分钟在纸上画了画，然后上网找素材随便弄了下，居然也得奖了」。
虽然被洒了狗粮，我却也爱听，斜着眼问D，「你花十分钟画了什么玩意？」
「哎，很蠢的了。把电梯的地板换成显示屏，人们走进电梯时，地板上会出现线条把两个人连起来。」D有些不好意思，「理念是拉近电梯里人跟人的距离……」
「哈哈，这种鬼东西，都能得奖啊！」
我从不怀疑D的才华和鬼畜创意。那几年，不管是技能、创意、知识，乃至务实的设计风格，他每一项都碾压我。也多亏有他，才激发出我相当强的斗志。
外面的天早就彻底黑了，竟然已经过了零点。咖啡馆里只剩下我们这一桌，服务员开始频繁的在边上路过，我意识到他在等我提问，「你们营业到几点？」
「最迟到12点半，还有半小时。」他如释重负。
时间不多，我抛了最后一个问题给D，「你现在有什么理想或目标吗？」
「没什么大理想，」D琢磨了片刻，「做好该做的，再抽时间把小说写完。现在写了5万字，按M推测，以我的故事架构，至少要50万字才够。以后要是有机会，去开个赛车，或者在深山老林里修栋别墅。」
前两天我在朋友圈里说自己要当作家，D跟我说他也有写作计划。这让我有点意外，他以前并不是喜欢写东西的人。不过想想那已是七年前，又有什么是不能变的呢。
「我本来就不是个有什么大理想的人吧。现在也觉得单纯做设计搞不出什么名堂，什么改变世界、改变行业都太遥远。」D接着说，「我也一直不太喜欢跟人比，也不喜欢出风头。」
「这方面，我可跟你完全相反，我特别喜欢跟人比。」我笑着说，「就是喜欢跟比自己厉害的人相处，把他们当做对手，让自己不断变得更好。」
我没说出来，那几年，他也是我的一个对手。
走出咖啡馆，凌晨的杭州没了白天的燥热，江风拂面，一身轻松。
目送他们离开后，我坐在车上点了根烟。我的另一种人生，原来是这个样子。
跟D从08年开始进入这个行业，走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我比较随性爱折腾，他相对理智保守。我无数次想象，当年自己如果没有离职，如果一直没有离职，今天是不是就是他这个模样。他的人生和职业轨迹，应该也代表了我们这代互联网人的另一种生活方式吧。
设计、工作、事业、生活、理想、家庭，不是非要那么用力。就像我的第一个经理说的，「协调稳重」也很重要。
一个淡定的设计师，或许更容易找到关于人生的正确答案。
关于题目
「你肯定想不出，他妈妈有多么以他为骄傲！」M像是要说一个秘密。
「我可以想象，我妈也是这种人呀。」从小被全家引以为傲的我，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你先听我说。」M看起来非常自信，「上次他妈妈跟我讲，自己要写一本书，书名叫《世界上最好的儿子》！」
「喔……那我妈肯定甘拜下风了。」我没憋住，还是笑出了声。
从小品学兼优又听话懂事，随便考个全市第一，上名牌大学，读书期间就获奖无数，又几乎从没闯过祸，事业顺利，家庭和睦。
对一个母亲来说，说是「世界上最好的儿子」并不过分。
然而，我们都早已不是让父母拿去放在手心上跟人炫耀的孩子。我想祝福他们，成为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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