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变卖家产
天冷或天寒,只是一字之差,却产生不同的迹象。譬如冬日预报说,天凉了要注意保暖,却并未产生寒流。对于我爸而言,无论天冷天寒,心都在打颤。
三伯说,你有去无回了。谁知道回不回得来,子弹不长眼,但人要活下去,就是要寻条活路。对我爸的堂侄而言,添了身军服便是活路。北风贼冷,也贼势利,最爱欺负衣衫褴褛。
我爸冲出村口,耳边犹似听到我奶奶的声音,声嘶力歇,但是他没有回头。
他能猜到娘蒸了鸡蛋赶来。出门吃鸡蛋是山里的旧俗,读书人吃了开启智慧,行远门的人吃了行事顺利。但他不敢回头。
爷爷在世时常年替本家财主做衣裳,大主顾每年会做上个把月,小的多半也有十来日,轮到谁家,他们会自行安排把衣车搬走。
家里吃饭的人多,爷爷总早出晚归,回来时我爸多半已经睡了,没吃晚饭。
那时住在山里,真正是山里,一个叫蕉坑的地方。奶奶的腿还没有摔坏,我爸回忆说,自家的茅草屋每逢下雨还能滴水,但是鸟鸣啾啾,每当河开雁归,都是鸟鸣啾啾,家里充满了欢喜,充满了力量。
我奶奶平日无事,养了很多鸡鸭,我爸还有个弟弟,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死了,我爸实际上成了幺儿。怕幺儿饿坏,爷爷会蒸好鸡蛋,把他弄醒,慢慢的喂,宠啊!
我爸有时是真困,半睁着眼懒懒的吞吃,有时也会装困,就想在他爸身上多猫一会。
很多时候我爸都在嘀咕,如果要那么早走,那你别那么宠我呀!我还不如就像四哥,从小自己玩自己的,说是去读书,早晨背上书包出门,转几个弯,喂,你们走吧,我摸鱼去了。等放学了再跟着他们回来。
第二天又背上书包,说:娘,我上学了。装得像模像样,其实屁,他又摸鱼去了。等到下午大概差不多的时候,再坐在路口等,等真正放学的同伴一起回。
那时人多屋少,老家诺大的一间旧屋不够住了,就近东一家西一户的散了一地。住在大房子的自是可以遮风挡雨,往外发展再建起土砖房的,那都是放账的主。
学堂还是在旧屋一侧。我们家远了点,住蕉坑,相去四五里地。转了一个弯是一户,转了几个弯又是一户,我们是最后一户。
我爷爷早出晚归,我奶奶在家里难得出来走动,四伯神不知鬼不觉的靠摸鱼就混大了,但是我爸知道,回来四伯会吹水,神乎其神,吹得我爸心里痒痒的。
最后,四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但是贼壮。可是我爸被我爷爷盯得紧,认定是块读书的料,像个文弱书生,直到我爷爷死后,姑爷还专门安排了一些口粮供他读书。
家中鸡鸭真多。我爸说,爸,我想吃鸡。爷爷马上给他整。我爸说,爸,我想吃鸭。爷爷又马上给他整。我爸说,哈,你不知道,你爷爷对我有多好!
北风呼呼的吹,我爸说好像那时候是特别冷,风又大,到处长满了大树,刮起风来呼呼的响。一个大汉双手环抱绕一圈那是一般的树,大都有二三个大人手牵手围一圈那么大。
现在的人丢在那个时候走这种山路,肯定会怕,但是我爸不会。
这条路走的人不多,但离乡公所最近。我爸身上的土黄军装太大了,有点招风,脚上穿的还是奶奶编织的草鞋,草鞋有些时日了,路面荆棘丛生,踩在那些早已划破皮肤的刺上,丝毫没有疼痛,只剩串串殷红挂于荆棘上,斑驳纵横。
新兵归队有严格规定,我爸害怕迟到,便一路小跑。回去见奶奶时也是一路小跑,但这回跑乡公所,突然有种回家的感觉,我爸说,有人管了,突然便有了归宿感,这种感觉多少年都没有了。
以前爷爷只要不出工,便会在田头干农活,家里还有些田地,只是难过三月荒,所以不得不向外借。
借字一开便是无底洞,利滚利,比现在高利贷还吓人。只是那个时候没现在乱,没有追债公司,没有黑社会,有谅他也不敢来,村子就像一个独立王国,而且有我二伯在。他后面是拜三点的,兄弟遍天下,外面的人忌他,村里人也怕他。
再说赤脚不怕穿鞋的,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公安侦查,万一把你房子烧了呢,或者把你要收成的稻谷废了咋办,你找谁去?所以那个时候,放高利贷的反而会给留点情面,不会做尽做绝。
爷爷在干活时,我爸和三伯最喜欢跟在后面,三伯牵着我爸的手,一起在后面追,三伯总是小心翼翼的护着我爸。
后来,三伯长大了,不追了,但是还是喜欢跟着一起走,只是不追了,慢慢的渡着方步跟在后面。头发摸了点油,晶亮晶亮的倒了个发型,特别讲究。二只手更是往后甩得夸张。
我爸跟在后面学,也一甩一甩的,甩重了头发会乱,我爸又学着他三哥的样,两手成梳,往头上一理一按,反正有油,头发又压紧了。我爸说,那些日子,过得真是得意。
有一天,我爷爷挑了一担粪走在前头,三伯渡着方步跟在后面,这回是双手反背放在后面,头发仍旧是油亮油亮的。我爸跟在后面学着他三哥的样子。
看到爷三这种状态,同村兴叔便调侃:“梅叔梅叔,你好命啊!”
爷爷撩起长袖抹了下汗,轻轻一笑,摆摆手说:“哪里,哪里!”这一次爷爷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这亩田已经是别人家的了。
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我爷爷两条腿哆嗦着走过田头。我爸天真的跟在后面,他怎么也不知道,这亩田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了。
那天傍晚,爷爷又跑了一趟那块地。站在田埂上,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祖屋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有个人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爷爷就看不见那条小路了。
我爷爷从田埂上摔了下来,那人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看到我爷爷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佃户提着镰刀跑过来,问他:“梅叔,你没事吧?”
我爷爷动了动眼皮,看着佃户嘶哑地问:“你是谁呀?”
那人俯下身去说:“梅叔,我是温坚。”
我爷爷想了想后说:噢,是温坚,下面有块石头,咯得我难受。”
温坚将我爷爷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爷爷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这下舒服了。”
温坚问:“我扶你起来?”
我爷爷摇了摇头,喘息着说:“麻烦你通知一下我家人吧!”温坚急急忙忙去找人,又见我爷爷似是很着急的叮嘱:“不要跟我家老二讲。”
那天我爸又想说,爸,我想吃鸡。没想到出去没多久,就有一位陌生人匆匆过来,很紧张的交代了几句,然后看到我奶奶慌里慌张的向三伯叮嘱,那天晚上连一贯游手好闲的三伯也忙起来了。
我爸也跟了过去搭了把手。二伯那些日子不在家住,过了好一段时间才知道这事。
摔了这一跤后,我爷爷身体便开始虚弱。有一天家里来了客人,是我家姑婆来了,奶奶照顾不周,让她生了气。这个姑婆门当户对的嫁到黄姓一大财主家,便唱起山谣:
“先日有钱坐高轿,今日冇钱赤脚行。先日有钱钱当纱,今日冇钱郑知差。”
我奶奶无言以对,只好杀鸡宰鸭,努力献殷勤,这歌谣传到我二伯耳朵,恨到直咬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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