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舟十八岁了

明天，周舟就十八岁了。

他兴奋得睡不着觉，翻身起来开了台灯，拿了纸笔，趴在床上，计划明天怎么过。现在是高考后的漫漫长假，他无聊得数过三遍地板砖有几块。

1.独自出门远行；

2.吃一顿没吃过的饭；

3.结识新朋友……

周舟看了好久，好像少了点什么，“对了，我还有个女朋友呢。”

于是他补了一行：

4.和女朋友在外过夜。

他关了灯，翻来覆去，不知最后怎么睡着的。

周舟早上醒来时困得要死，但想到今天自己十八岁了，就仿佛看到全裸美少女躺在面前----哦不好，他慌忙抑制这些奇怪的想法，起床。

“我出去了。”----他在客厅桌上留了个纸条。

周舟十八岁了，他拿了个面包走出门。

周舟十八岁了，现在是八点，阳光正好，空气清新。

周舟十八岁了，他被路旁的小狗叫声吓得手一抖，面包掉在地上。

“汪你妈！”周舟很气恼。

“汪！”小狗不甘示弱。

“汪你个大裤衩子！”周舟捡个石子扔去，小狗跑了。

阳光正好，空气清新，周舟的心情很快恢复了。暖的太阳深处，飘来凉的风，周舟向着太阳走。

他走过第二个路口就累了，他想坐公交车，随便一辆，坐到终点站。四处望不见站牌，他又不想坐公交车了。

“两个路口，已经好远了。”他从背包里翻出那张纸，在第一行后面打个对勾。

背包就是他上学时的书包，里面还有一本忘记拿出来扔掉的《高考必刷题》。准确的说，包是纯黑色双肩包，方方正正，商标扭曲奇异的地摊货。买这包时，他模仿大人们讨价还价的情形还记忆犹新，每想到这件事，他就为自己的口才感到万分自豪：

“老板，这个多少钱？”

“四十九，看这料子！看这手感！……”

“四十八卖给我吧？”

“好！”

这就是他的第一次讨价还价。

他看到第二行，还不到吃午饭的时间，早饭的时间也过去了，大街上只有刚刚收摊的早餐车，缓缓蠕动像濒死的虫。

濒死的虫也好，反正他饿了，他拦住虫子，“我想买点吃的。”

“不卖啦，卖完啦。”虫子骑士穿着红色战袍，白色围裙是盔甲。

“哦。”

周舟目送濒死的虫蠕动到远方。

晃晃悠悠来到了小学门口，这是他小时候上的小学。六年过去，他又一次站在这里，他十八岁了。

小学生应该刚上课，但还是有不少校服脏乱悠哉游哉走来的小学生，不仅不怕迟到，还要在路上尽情欣赏风景。

他欣赏到一个小学生----大概不超过三年级，宽大的校服裤子最下面一截拖在地上，走一步踩一次。

不，重点不是校服裤子，而是小学生手中的棒棒糖----包装纸不太好撕，他正在费力地剥。

周舟知道自己正需要糖，葡萄糖是主要的能源物质，有能量才能继续过他的十八岁，他走了过去。

“小孩，把棒棒糖给我。”说着，周舟一把抢过来棒棒糖。

小学生原本死死抓着，奈何对手都十八岁了，力气比他大得多，于是他哭了。

周舟十八岁了，他从小学生手里抢了个棒棒糖。

撕开包装纸，彩虹般的耀眼光辉显露出来，这使周舟想起小学二年级那年，就在这里，被四年级大坏蛋抢走棒棒糖的事。那个棒棒糖也是彩色的，像彩虹。后来一个不认识的小同学路过，帮他夺回棒棒糖。

而此时，眼前的小学生哭得很吵。周舟咽了咽口水，把糖放回小学生手里。

“你看，包装纸撕开了。”

小学生不哭了，“谢谢叔叔！”他一蹦一跳地去学校。

叔叔？周舟有些郁闷，不过想到小学生把他当作大人了，又高兴起来。

他心情好，于是继续走。

小学附近总会有零食店，他找到了。

吃点什么呢，他又发起愁。他带的钱不是太多，晚上还要和女朋友在外过夜呢。只见以前卖五毛的辣条，如今好几块钱才一板了，他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啊，小浣熊！----周舟买了包干脆面，坐在路边，熟练地隔着袋子捏碎面，沙沙的响声真可爱。

那顿饭的佐料是温暖的阳光，餐桌是微风，椅子是小学边上的马路牙子。

旁边还有个正靠着树撒尿的小狗。

吃完，周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在“吃一顿没吃过的饭”后面打上对勾。

“结识新朋友……”

周舟想到有天晚自习下课，他和同桌二狗去逛夜店的事了：

那天最后一节晚自习，数学老师发了张烂翔一样的卷子，说什么“想考上一本就一节课写完”。周舟当然想考上一本，二狗也想考上一本。

但是他们没写完，他们很悲愤。

他们和平时一样一起骑车回家。二狗气呼呼地蹬自行车，周舟都快跟不上了。不如二狗长得壮实，是他为数不多的缺点之一。

“干脆别上学了！”二狗蹬得超快。

“你看路边有个‘夜魅’，不如借酒消愁泡妹子吧！”周舟本来只是开个玩笑，让二狗看看路边骑车慢些，好让他跟上。

没想到二狗说：“好啊！”

他们停好车，周舟拿出了十二块钱，二狗拿出了十一块钱。就着一闪一闪的LED灯，他们数了两遍钱，然后脱了校服上衣，塞书包里，书包挂在车上。

听说上夜店的妹子要掏钱，不知道二十三块钱够不够，这可是他们一人两天的饭钱，不过喝点酒肯定够了，一瓶饮料才几块钱，酒不也是饮料嘛。

他们就这样期待着，挤进了那道黑乎乎的大门。

“哇，花花绿绿的酒瓶子！”

“哇，又细又白的大长腿！”

唾液腺的工作量加大。

“二狗，别流着哈喇子看美女。”

“你不也是，还说我……”

然而“美女”转过身的那一秒，他们一齐反胃得想吐----“我的天，眼边的荧光绿涂得像鬼一样！”

“你懂啥，那叫眼影----我的天，这大红嘴跟舔了血似的！”

泡妹子就算了，他们低着头小心翼翼走到吧台前。

鸡尾酒一定是最好看的酒，装在像喇叭一样的杯子里。动作不怀好意的大汉，轻飘飘拎起酒杯，对着化浓妆的妹子耳边吹气。

音乐声嘈杂，震得周舟心咚咚的。

“十八岁的夏天……哇草，这竟然是酒名？”

“妖精之恋？……”

价格似乎都好几十，周舟和二狗对视一眼，计上心来：

“来两瓶可乐！”

后来他们是怎么喝下去的，周舟已记不太清，只觉得音乐声太乱，恍若梦中，再后来他们把可乐装在高脚杯里，像在喝葡萄酒一样。

之后竟有个妹子来搭讪了，她脸上涂了好几层粉，笑一下掉一层，却掉不完，她的右手捏着高脚杯最下端，左手顺着二狗的胳膊往脖子上摸，金黄的卷发扎得二狗痒痒。她凑近了二狗的耳朵，声音妩媚：“小哥，第一次来玩呀？”

二狗抓起周舟就跑，两瓶可乐都不要了。出了门，二狗蹲在地上起不来。

周舟拽他，“你怎么了？”

“肚……肚子疼……”二狗满脸通红。

“哈哈！二狗那傻逼！”周舟停止回忆，又站在小学门口了，现在是上午不知道几点，很明显夜店是不开门的，他也不想去夜店，因为他还要和女朋友过夜呢。

他决定继续远行，在路上结识新朋友。刚好他看到路边有公交车站牌了，站牌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站名，隔四五个站贴一个小广告。周舟不看站名，于是看小广告：

“办证123456……”

远远的，大公交车驶过来了，周舟握着一个钢镚儿，看那辆公交车笨重地停在他身前。

上车，人很少。

他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他上学时也坐在最后一排靠窗，不同的是教室窗外的景物是静止的，而现在是流动的，这使他开始专注思考哲学问题----“运动和静止”。对了，教室窗外的景也不是静止的，春天有飘香的花，秋天有淅沥的雨。偶尔会有校花级女生路过，校服是改过的，校服裤子窄得除了颜色哪都不像校服裤子，长发用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束起来，冬天干脆散着，裹一条亮丽的围巾，迎风飘荡----他能看好久，看到看不见为止。

然后二狗就会向小雪告状：“你男朋友又看别的妹子啦！”

小雪就会吃醋，周舟就会哄她。后来周舟发现哄女朋友最简单的方法是买个甜食给她吃，屡试不爽。

买甜食也是有门道的，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女朋友长胖的借口。小雪说要为了减肥而不吃晚饭的时候，周舟很认真给她讲道理：“减肥就多运动啊，来来来，我教你打篮球……”

小雪生气了，周舟于是照例买小蛋糕哄她，小雪于是更生气了。见小雪死活不吃，周舟只好自己把小蛋糕吃了，不能浪费嘛。小雪看得直咽口水，然后两天没和他说话。再然后，周舟还是用一块大蛋糕哄好了她。

周舟坐在车上，看着窗外向后滑的大树，想到这些事，突然有些思念小雪了。其实女朋友除了无理取闹一点，还是蛮可爱的。这时他注意到前面那排，一对小情侣正搂搂抱抱----“我也是有女朋友的！”他愤愤地想。

他从背包里翻出了手机，想给小雪聊聊天，顺便让她为今晚一起睡觉的事做好准备。但是他昨晚忘了充电，手机如同一块板砖，安静地躺在他手里。

他把手机扔回背包，手机撞在《高考必刷题》上。反正现在无聊，看看书吧。他随手翻了一页，看到了高考遇到的知识点----那道题他写错了，他愣了两秒，把书甩回包里。

然后他看前面的小情侣：小情侣已经旁若无人地亲到一起了，那猥琐大汉还乱摸。他不想看小情侣了，所以闭上眼。

小雪是个好学生，周舟也是个差不多学生。他们做过最浪漫的事，就是在夜深人静空无一人的教室算微积分。他们把导数反来反去，星星随他们的笔尖摇曳，一切都充满f(x)dx的味道，眼前一晃而过牛顿和莱布尼茨的身影，他觉得他和小雪做的事，与两位前辈相比是不一样的，因为他喜欢小雪，而牛顿不一定喜欢莱布尼茨。

但实际上确实只是算题，他们算完就各回各家了。

终点站到了，司机要赶人下车，他看到周舟闭着眼，以为是睡着了，伸手拍醒他。

周舟为了不使司机失望，就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睡眼惺忪，下了车。

这里是汽车站，很多公交车的起点站、终点站都是这里，他找到能到家门口的一辆，坐一边等车开门。

现在他只想回家，外面太没意思了。

困倦，疲惫，不知所措。他看到不远处也有个大叔在坐着等车开，手里捧着一碗面，吃得正香。

周舟挪过去，“大叔，这车什么时候开呀？”

大叔吞了嘴里的面，“叫什么大叔，我那么老？----我吃完再等等人就开，我是司机。”

“噢。”周舟不知还能说什么。

正午的大太阳烤焦了天空。他又饿了，尤其是旁边大叔吃饭的情况下。他问大叔从哪买的面。

“自家带的，你要吃面可以去西边那家，比较便宜。”

“哪边是西？”

大叔不耐烦地指个方向，周舟顺着那方向走。不出五十米，果然有家小面馆，可能因为靠近汽车站，生意不错。服务员手忙脚乱的，没空理周舟。

周舟等了两分钟，服务员还没理他。他喊：“我要一碗面。”

“马上好----”

又等了两分钟，面端来了，同时服务员要收钱。一般面馆都是饭后结账，但现在好像忙不过来，怕忘。

“十块钱？我学校食堂才卖四块钱好吧？”周舟极不情愿地献出了一张崭新的纸币----他带钱时特意挑了几张新的，像他新鲜得冒热气的十八岁。

吃完面回到汽车站，那辆公交车已经开走了，周舟懒得再等，在路口拦了辆出租车回家，自然又是贵到心疼。

到家，老周已经吃过饭。周舟换了鞋，正要回卧室。

“玩的怎样？”老周问他。

“不怎么样。爸，我今晚还要出门，明天回来。”

“哦。”

老周以前还不是老周，而是大周。他长得很帅，又高又瘦。后来头发花白，皱纹横生，没人喊他大周了，改叫老周。

老周年轻时经常熬夜看球赛，为一个完美的帽子戏法激动好久。周舟小时候陪他看球，后来很多年都没有陪老周做什么事，所以周舟没留意到，老周最近几年不熬夜看球了。

周舟给手机连上充电器，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老周轻轻过来替他盖好被子，又轻轻出去看球赛重播，电视声音很小，老周心想今天单位放假真好，能陪儿子过生日。

周舟一觉睡到天黑，在梦里遇到一个人，长得和周舟自己一样帅，好玩的是那人也叫周舟，还说他们这么有缘交个朋友吧，以后互相照顾着。梦里的周舟毫不犹豫同意了。

周舟醒了，原本不想起床的，可他的十八岁生日还要继续过。他又充满精神，掀开被子，在那张纸第三行后打个对勾。

门外，老周的电视还开着，声音调的极小，屏幕上是不眼熟的年轻球员，跑起来活力要溢出身体。老周侧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周舟给老周盖上被子，洗了脸出门去。

深蓝的天空，明晃晃的路灯。周舟觉得外面的世界就和那排浮动的红色广告屏一样惹人心烦。

手机开机了，他点开联系人，给小雪打电话，几秒就接通了。

“小雪，今晚有时间吗？”

“你怎么一整天都不理我！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啊，我都准备好怎么庆祝了……”

“我错我错，今晚有时间吗？”

“当然有啊，怎么？”

“我想和你交配。”

小雪沉默了很久，周舟差点以为手机坏了，正当他要刷机解决一切问题，小雪说话了：

“记得买套。”

“好！美联酒店门口见！”

周舟挂了电话，沿着街小跑，找成人用品专卖店。平时这种小店到处都有的，周舟常常笑，卖个套为什么还要“自动售货无人经营”，有什么可害羞的。

周舟十八岁了，他红着脸在自动售货店里买了包避孕套。

小雪赶来的时候，周舟已经等得被蚊子咬了好几口。他牵着小雪走进酒店。

“哇好贵！”

----这是周舟在酒店说的唯一一句话。

他们现在又站在酒店门口，被冷风一吹，周舟才想起来刚刚在酒店时，小雪的手在冒汗，他也在冒汗，握着的手好像感受到脉搏。

和女朋友在外过夜----只剩这件事了，周舟不想在十八岁生日留下遗憾，但酒店实在黑心，住一晚上的钱够他在学校吃好多好多天的饭了。

不过也好，他松了口气，刚刚在害怕什么呢。

“我们去网吧包夜吧。”周舟牵着小雪朝网吧走。

小雪嗤的一声笑了。

“才八块钱，经济实惠！”周舟严肃地讲。

小雪说她不打游戏，所以周舟只开了一台机子，小雪在旁边坐着看他打游戏。

“哼，你平时就为了打这个不理我。”

“我错我错，别闹，正打团呢，以后不打了好吧？”

小雪看不懂屏幕上的技能战术瞬息万变，她只觉得无聊。

周舟打得投入，他手下要拯救世界的英雄一次次奔向战场，又一次次泡温泉。

小雪越看越安静，打哈欠越来越频繁，然后她睡着了。

周舟十八岁了，他在网吧通宵打游戏，背包里还装着本来要和女朋友用的套，还有一本《高考必刷题》。

时间快到了，周舟打完最后一局，关了电脑，叫醒熟睡的小雪。

“回家？”小雪说话的声音好轻。

“嗯。”

周舟先把小雪送回家，自己也回家。阳光正好，空气清新，和昨天没什么不一样。

一进门，看到老周正准备上班去。

“回来啦，昨天还没给你说十八岁生日快乐呢。”

“哦，对，快乐。”周舟已经完成要做的四件事，确实应该快乐。

周舟十八岁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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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致敬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