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田园，有我心里不可触及的恨与痛

写过二十多万文字，一直想写却不愿提笔写的，是父亲的菜园，是父亲付出心血辛苦经营视若生命的菜园，最后被坏人破坏失去的菜园，那里有我的爱，有我的痛，更有我一生不能释怀的恨。

因为如果菜园还在，或许父亲今天还在人间。

父亲是一个种了一辈子庄稼的农民，他依偎着脚下他热爱的土地，他走过了近六十年的生命历程，然而在他老年的时候，一座座林立的工厂在我的家乡拔地而起，把在土地上辛勤耕耘了一辈子的农民从土地上剥离出来。

从此父亲失去了土地，青苗补偿让乡亲们衣食无忧。村里的年轻人欣喜地走进了工厂。然而作为和父亲一样年纪的父辈，却像失去了生存的土壤，免去了田园劳作之苦但心里却空了，不得不借助狭小的院落里挤出一小块菜畦，来重温曾经耕种的旧梦。

那一年，我和夫君在村后散步时，发现村后沟渠边一块荒芜的自留地，想着父亲那对土地稀罕的样子便建议父亲承包下来，借助村后的水渠里的水，父亲可以种菜种瓜，愿意种啥就种啥。于是父亲找到村委，如愿地承包这块村里舍弃的荒地。承包的第二天早晨，父亲一睁开眼睛，就跑到地里忙活起来，拔去荒草，捡去石块和垃圾，翻新土地，一直到天黑透了才回来，几天下来就收拾的整整齐齐。父亲在土地的四周架起篱笆，看着这方属于自己的土地，父亲的脸上闪耀着喜悦的光芒，从此，他把一天八小时以上的时间都交付到这块土地上，白天黑夜忙活在菜园里，炎热的夏天，到处像火烤一样的热，可是父亲劳作在密不透风的菜园里，浑身湿透，几次差点晕倒。父亲在一角种上了豆角、茄子、黄瓜等蔬菜，一角种上了甜瓜、西瓜，一角栽上葡萄，草莓，周边栽上杏树、石榴树，土地的四周架起了篱笆，篱笆上爬满红色、粉色的蔷薇，种田一把好手的父亲变成了菜农、果农。父亲是那么热爱他的菜园，简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两年时间，父亲就把那块荒芜的土地打理成了菜园、果园、花园。同时变成了父亲和母亲的精神家园，也成了我们还有孩子们的乐园。

在那方二百多平的土地上，父亲种出了绿油油几家吃不完的应时的蔬菜，种出了让孩子们爱吃的瓜果，还有让我们赏心悦目的鲜花。只要回娘家，如果家里铁将军把门，准是在菜园里忙活，而我们每次去，也必定领着孩子们去菜园里转一圈，看着绿油油的蔬菜拔节生长，看鲜亮的果实挂满枝头，看生长在篱笆上的各类小花竞相开放，心里升腾起的美好的情愫。仿佛回到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中，心情变得恬淡宁静。

父亲的菜园，变成了我们全家的精神家园，连我们的孩子们也时刻惦记着，记得三岁的女儿每次去姥姥家，都会拿起小锄煞有介事地说，走，下地干活去，于是独自跑向村后的菜园，四岁的小侄儿还在园子里盖了小屋，过起了家家。每次去菜园，侄儿竟拉着我的手说，到“我的家里”去坐坐。每到春天，父亲在园子里翻地，孩子们在父亲新翻的土地上打滚，奔跑，明媚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我们感到了从没有过的精神的愉悦和幸福。

2005年，有了几年种菜经验的父亲，在冬天也支起了小拱棚，所以我们有了四季吃不完的新鲜的蔬菜，而我们几家吃不完，父母还拿到附近的矿区去卖，因为是绿色无污染的蔬菜，深得矿区居民的喜爱，每次去卖，都被抢空，一年下来，还能有几千元的收益。菜园给了我们欢乐，也给了我们口福，同时还让父母有了收入，这块菜园已经成了我们家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成了我们家几代人的精神家园，也成了孩子们的天然乐园。

可是树大招风，就在我家菜园最美丽的时刻，被恶人盯上了，被坏人觊觎了。

这个恶人是父亲哥哥的儿子，是父亲救过他一命的亲侄儿，当年他因为断腿，父亲拖着虚弱的身体为他输进400毫升的鲜血救了他的命，而他却恩将仇报，见利忘义，硬生生地逼迫父亲放弃了视若生命的菜园。

这个我应该叫他堂哥的人。之前，他办了养鸡场，就在父亲的菜园附近，父亲承包了那块地后，他恍然大悟地说，我怎么没想到承包呢?于是，他便来到我们家里，对父亲说，三叔，等你不种了，把那块地让给我吧，当时父亲刚刚承包过来，肯定是不会相让的，于是这个瘸子开始想方设法从父亲手中夺取菜园，看父亲不放手，他施展明里骂大街，暗里搞破坏，父亲忍气吞声忍了他两年，他眼看父亲不肯就范，他便撕下伪装，明目张胆地在父亲的菜园门口拉上一车石块，堵住了父亲的去路，父亲进不去了，父亲当年种下的土豆都烂在了地里，荒草淹没了整个菜园。父亲去找村委，无奈当时的村干部（后来被上级撤职）被瘸子买通，装聋作哑不管事，又找到了乡镇政府，但是瘸子施展无赖作风，把乡镇干部也骂了，这种泼皮无赖就是个垃圾人，对这种人我们只能躲，还有什么办法？况且我还在机关工作，他咒骂我们领导，我不想再给领导添麻烦，我只能劝父亲放弃菜园吧，咱不种了还不行吗？就让菜园荒着吧。

父亲听了我的劝说，他也是为了我，如果不是我在机关工作，生性倔强的他就是告到北京也不会放弃的。就这样，父亲不再去菜园了，父亲辛苦经营了十年的菜园，就像父亲养大的孩子，如今他遗弃了他辛苦养大的孩子。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不去菜园的父亲常常失魂落魄地枯坐着，望着菜园的方向有时竟潸然泪下。

由于父亲把菜地施足了肥料，那几年菜园里的荒草疯长到一人多高，把整个园子都埋起来了，到了冬天，一片荒草凄凄的景象。后来我建议父亲，与其荒着不如把菜园卖掉吧，于是父亲把菜园廉价买给一个开工厂的人，从此，父亲彻底失去了他钟爱的菜园。

2013年，同样喜欢土地的丈夫在离父母家四公里的山脚下卖了一块地，种上果树，圈起来成了果园。后来丈夫调到外地工作，没有时间再去管理，果园都荒芜了。热爱土地的父亲看不下去，也沉不住气了，他每天骑着电动车来果园拾掇，除草，打药，施肥。他还在果树空隙种满了蔬菜，那绿油油的白菜，红彤彤的萝卜长势喜人，还有整齐的大葱，爬满篱笆的丝瓜，豆角等，父亲仿佛又找回了他的孩子，苍老的脸上又绽放出久违的笑容。

这个果园兼菜园又让我们吃到了绿色蔬菜和水果，也让我们再次享受到躬耕田园的乐趣，一度，我还为父亲找到寄托和乐趣而欣慰。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一场灭顶之灾却从天而降！

那一天，那个寒冷的中午，父亲骑着电动车到果园里看看，顺便取一些南瓜回去，但却在来时的路上，被一辆超速行驶的外地车撞飞……他倒在了去果园的路上，再也抵达不了他热爱的田园了！

正是因为这个菜园，却让父亲遭遇横祸，失去了生命！留给我们的是一生一世的悲痛和思念。至今我都无法走出失去父亲的痛苦！父亲离去后的两年来，我除了悲痛欲绝心灰意冷，更多的是自责内疚，我们不该买这块地的，如果没有这个果园，就不会诱惑着父亲来，如果不来，也许父亲就不会出事。

母亲悲伤并恨恨地说，如果没有那瘸子使坏，父亲村后的菜园就还在，父亲一定还在兴致勃勃地种他自己的菜园子，他怎么会跑到那么远去侍弄果园。如果不去，他怎么会跑到那条凶险的路上去，又怎么会出事？

有时，我也想，如果父亲不是这么热爱土地，不是这么喜欢种地，父亲也不会来这里，那样父亲也不会遭遇车祸，一切都是源于对土地的那片深情啊！

可是，面对现实，一切的假如，一切的如果都没用了，无论怎样的悔恨，父亲也不会再回来了。

我在乡村长大，我跟父亲一样，也深深地爱着脚下的土地，也喜欢看绿芽从土里偷偷钻出，喜欢看那小小的绿叶怎样染绿了整个田野，喜欢看各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总之，不为结果，唯喜欢万物生长的过程……我曾有一个梦想，就是退休后有一个庭院有一块土地，在树下看书，累了就去种花种菜，那将是多么美好的画面。

可是随着父亲的离去，我的田园梦碎！因为想起那绿油油的田园，我就想起父亲，我的心就会痛到难以呼吸！

父亲的田园，却变成了我一生一世的痛和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