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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纪谦的那天，我被一个老色鬼从戏院一路拖到了大街上。
那老色鬼是个商人，去年捐了个员外的头衔便作威作福起来。来戏院给我捧了几次场，便向班主指名要我伺候。可我虽是戏子，却从不做卖笑的营生，虽身在勾栏但誓要保全清白。
街面上的人见我面施粉黛、身披水袖是个戏子，便不愿管我的死活。
无人救我我便自救，顾不上形象软硬兼施，使出十二分的气力同他搏得朱钗凌乱。老家伙虽然上了年纪，但到底是个男人，锢着我的后腰往外拖，我快要筋疲力竭之时扒住街边的字画摊吃死不肯松手。
心死之际，蓦地感到后腰的桎梏一消，脱了力瘫坐在散落一地的字画上，抬首只看见一个清癯却高大的背影挡在我身前，一袭青袍萧然而立，我的心脏便在胸腔里重重蹦了两蹦。
那老家伙一看力量悬殊，便恶狠狠放了狠话而去。
我被扶起来，他靠近我的时候，身上带着股槐花香。想必此刻我面上的粉黛早已被汗濡湿得不成样子，我便只肯低着头盯着他腰间的云纹玉珏，真心实意地行礼道了谢，他回了句“无妨”，便弯腰去捡拾地上那些沾了泥尘甚至还印着我鞋印的字画。
我满怀歉意帮他尽数捡起，自责不知道糟蹋了他的多少心血和钱财，他却仿佛知晓我心意一般，轻轻道了一句“这些并不值钱。”
他没说再多，我却能听出他语气中的自轻和落寞。我没有多言。我虽然不懂字画，但知道什么是好看。他的字走笔婉若游龙、遒劲有力，他的画多是邈远青山、贤士群聚，我便知道他胸中自有丘壑。
我重新回到戏院。班主有愧于我，便在场子上着补给我。我的主场一多，捧客便多了起来，每一场戏收得的赏钱成倍地涨，可以说成了一半红的“小角”。我的地位一高，班主自然看重我些，老色鬼那档子事儿便不再有了。
但为了防止那老色鬼去纪谦那里闹事，我以报恩为由替他在城东买下了一个铺子，这般便比摊子来得体面些。我的捧客里头不乏一些有头有脸的老板，一有机会我便向他们推荐纪谦的字画，希望能给他找到伯乐。
平日我一得空，便往纪谦那里跑。他有时念起书练起字来废寝忘食，我便做些精致的小食给他带过去。他起初不大肯接受我的照顾，我便一半强势一半诱哄，日子久了，偶尔我忙得时候没有去他那儿闹腾，他也会执一把油纸伞，来戏院看我是否安好。瞧见我在台上生龙活虎地咿咿呀呀，他便站到我的戏落了幕，然后回去。
他的身子不算太好，入了秋便会引发咳疾，我请了全城最好的大夫来看诊，大夫说是沉疴痼疾，只得调养着好过些，没法根治。我便依照大夫给的方子亲自煎药，一日三顿，不肯假手于人。他咳得厉害了，吃药时只能虚靠在我怀中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欢悦得紧。
平日里，坊间最爱传我和他的八卦。每个人都像是已经将我们之间的那点事儿摸得一清二楚。破唱戏的和卖破字画儿的，无顾廉耻私相授受，鸨合狐绥天生一对。“天生一对”这句传到我耳朵里，我倒是挺高兴。
大多数时候，纪谦的脸上都萦绕着一层淡淡的寞然，仿佛心头总有解不开的结。哪怕是旁人来买字画，他也神情淡淡，不甚喜悦的样子。有关他的事，他从不谈起，我也从不过问。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很近，但永远保持着方圆距离。尽管如此，我已然觉得圆满。起码在彼此的世界里，我们是彼此的唯一。
可惜我很快就发觉自己错了。
我是班主捡来的孩子，不知生辰，便将他的生辰当作了自己的生辰。那日我向班主千求万求告了半日的假，穿上最艳丽繁复的戏服，画上最精致的戏妆去找他。我想为他一人唱一出《牡丹亭》，唱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唱那“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我想告诉他，杜丽娘可以为柳梦梅生而死，死复生，我也可以为他倾尽所有。
可我却只看见了纪谦捧着一个小姐的手，面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悲喜交加，恍若失而复得。他们的腰间佩戴的云纹玉珏，是一双一对。
原来纪谦本就不该同我有半分交集。他是书香门第出身，父亲是个小文官，母亲是大家闺秀，自小天资聪颖，逢人皆赞前途无量。只可惜后来其父被小人构害，因文字入狱，郁郁而终，母亲也随之而去，家道就此中落，沦落到靠卖字画为生。
在他尚在襁褓之时，父母便和挚交好友定了娃娃亲。也是大家闺秀，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如今其父的挚交从外地调职归来，闻得噩耗，感念万分，决定诚守诺言，招纪谦入赘予以栽培。
该是人中龙凤，就不会蒙尘。
我听得了茶馆这最新的谈资，撂下几文茶钱，便挥挥衣袖回了戏台。
我照旧唱戏，后来我每唱完一出戏，便会有小厮送来花束银锭，但从不说主子是谁。人人皆道我背后有官撑腰，没有人敢冒犯我。
于是我越唱越红，成了城中一顶一的角儿。拿手的戏折子成册成本儿，但唯独不唱那出《牡丹亭》。
戏迷们总盼着我唱完一出又一出，但我轻易不应承。
除却台下有谁撑着把油纸伞的时候，我便看着那伞，多唱一出。
完.
图源@六花染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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