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从对面路灯下迎面走来的老人时又吓又惊的险些坐在地上,我清楚的记得那张脸,因为从我上幼儿园开始那张脸就被大人们无数次用来恐吓我。他们会说:“你再不听话,那个得了白癜风的老头儿就会把你抓走吃掉。”
补胎匠老白有白癜风,全镇皆知,他身上白癜风分布得像猫身上的花纹,天空中低沉的云,毫无规律。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身上和脸上白色的面积在不断扩大,我离开这里去上学的时候他小半张脸都已经变得雪白,而当放寒假我回来的时候,从他的脸的另一边又蔓延过来小半张,只要他伸出手,我就能看见他的白骨般的手臂,白骨一样枯槁,白骨一样白。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我感到惊吓,我感到惊吓是因为另一个原因:四天前,我曾经亲眼看见他死去,被车撞飞,就在我所乘的出租车的前面,那时候他刚刚从前面的车接过车窗里递给他的补胎钱,收拾起工具转身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刚蹬出去没多远就被一辆飞驰而过的货车撞飞,他的身体在半空中旋转了几圈后落在地上,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趴在地上,像极了一个被人扔在马路边的破旧的布偶。我身旁的出租车司机把头探出窗外剧烈的呕吐起来。
但是他现在就在这里,而且离我越来越近,一样的因为白癜风而变得白到惨烈的皮肤,一样的驼背,一样的空洞的眼神。他走过我身旁时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了他一眼,我确定我没有看错,我也确定我用了一个看怪物的眼神。
那天晚上的梦我做的格外混乱,我看到无数个老白,他们对着我露出他招牌一样的笑容:卑微,友好又辛酸。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我再也睡不着,穿上衣服起身,拉开窗帘想看一眼天是不是已经开始放亮,我看见了让我终生难忘的一幕。
是老白……他站在我家院子的中间,目光空洞的看着我家屋子的正门,渐渐的又露出一个笑容,和我梦中的一样,一样的卑微、友好、辛酸。不过笑容很快消失,然后再出现,再消失……他仿佛在犹豫着,是不是要敲开我们家的门。我吓得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看着他的笑容出现又消失。过了十分钟,他转身从我们家的院子离开了。
我瘫坐在地上……
天亮之后我给我的朋友发消息: “你说人死了能复活吗?”
“人死了怎么会复活,你问这个干嘛。”
“但是假如我能看见已经死了的人是怎么回事呢?”
“见鬼了呗你,哈哈,你看你这一早上神神叨叨的。”
“……”
我没办法告诉他我看见了老白,我该怎么说?一个死人站在我家的院子里笑?我不信鬼神,但我也不是完全不信。
上网查了一上午也没查出什么结果,但是一幅据说是一位濒死的画家画的一幅画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个没有五官,身材高大的人披着巨大的斗篷,站在一艘小船上,船靠在岸边,亮着一盏灯,仿佛在等着什么人。
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我现在窗前和院子里的老白对视已经两个小时,他仿佛看不见我一样,还是那样,不断的笑起来再消失……昏暗的月光下连他黄白相间的皮肤看起来仿佛也没有那么恐怖了。四点过后,他再次转身离开。
第三天凌晨四点,老白在我家中的院子笑了四个小时后再次转身离开。他消失在门口的黑暗中,我跑出屋子,跑向门口,打开一点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的锁。我打开门,然后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迈不开腿……
无数个老白,他们从每个人家的院子里出来,身体像气体又像液体在各家门板的缝隙渗到门外又恢复成身体,他们汇聚到并不宽敞的胡同里。
整个胡同里熙熙攘攘的挤满了老白,他们动作整齐,连身体颤抖的频率都一模一样。他们看到我,转过头对我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卑微,友好,辛酸但是又夹杂着小心和慈祥,老白的脸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他们走出胡同,走上街头,无数个老白从无数条胡同中走出来,汇成一股庞大的人流,他们走向某个方向,我跟着他们,他们最终在镇子口停下,老白们一个一个的消散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他背对着我,我看见镇子口他面对的地方有一条平静的河流过。岸边有一条掌着灯的船,船上是一个身材高大,没有五官的披着斗篷的人……我呆呆的看着老白缓缓的登上那条船,上去后他转身看向我,仿佛在向我说着什么话,我突然忍不住就喊了出来,“再见!老白!”老白就笑了,向我说了一句什么话,虽然没有声音,但是我能看出来,他说的也是“再见”,我突然就哭了出来。那只船载着老白消失在河水中央的浓雾里,后来连河水也消失了。
天亮以后我又去了镇子口,哪里有什么河,连水流过的痕迹也没有,我有点怀疑昨晚我在做梦。
我们本地人迷信死去的人的灵魂会在亲人家里徘徊七天再离开,而从我亲眼目睹老白横死到他上了来接他的冥船,正好是七天。而老白生前又是一个没有亲戚子女的单身汉,在这七天里估计是感到了无处可去的悲凉才会突发奇想的去看一眼镇子里曾经他给补过胎的乡亲邻里吧,这大概算是一种告别吧。
我俯下身子努力的想找到一点昨晚发生的事情留下的痕迹,我看到了一颗潮湿的沙砾,我拿起它,用手心感受着它身上绝对不会在这个季节沙砾上会存在的潮湿的气息。我对着它,说出了昨晚想说却没来得及说的话:
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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