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家乡

作者: 阳光洒落树上 | 来源:发表于2017-09-05 22:03 被阅读0次

    不管走到哪里,如影随形的口音,都印证了我来自那个地方。我属于那个地方。是那儿的水土养育了我。

    很小时我还在它怀抱的时候,我总想极力地摆脱它,想着有一天我要走出去。等我长大真的离开了,我又止不住去想,怀念。

    常常魂牵梦绕的就是每年槐花飘香的时候,满大街的清香扑鼻而来。暖暖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照下来,我习惯眯起眼晴与它对视。等大人们干了半天活都睡午觉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跑到大街上,一棵树挨着一棵树地找,我想看看斑鸠长什么样子,因为有个驼着背的老太太说过,树上有个斑鸠。

    我想像小鸟一样,在树上快乐地跳跃,从一个枝头到另一个枝头。因为喜欢,我自制捕鸟工具,用筛子套过麻雀;用竹竿戳过房梁上的燕子窝;甚至自己晾在屋顶上的地瓜干被喜鹊偷吃了,我还满心欢喜。

    村西头有个红士山,常常有人在那里挖土,慢慢形成了一个断崖,下面都是松软的土。我从崖上往下跳,享受那种飞一样的感觉。

    夏天的雨后,池塘涨满了水,湛清湛清的,人们在石板上搓被单,用棒槌“梆梆”地打,对面还有“梆梆”的回声。我坐在石板上,两条腿在水里打悠,常常能玩一上午。

    最有意思的还是去下河。

    带着竹篮子,或者编织袋子,一大帮子人翻过高高的全是沙土的河沿,飞奔着一口气跑下去。河滩上有人踩过的地方,会留下一个一个的坑,坑里会存一小汪水,河蚌就躺在坑里,静静地吐着白白的舌头,懒懒地晒太阳。我兴奋地弯下腰,伸出手去捡,它立马把舌头缩回去,两片壳闭得紧紧的。更多的河蚌插在淤泥里,露出半个脑袋。我先在河滩上捡一会,慢慢地再向水里走去。

    我不会游泳,不敢往太深的地方去,水过腰我就害怕了,开始往回走。大人们都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不会水、真不敢下啊。浅水的地方基本上都被别人捡过了,即便这样,我也能捡到大半袋子。我在水里一点一点试探着往前走,小心避开有人炸鱼留下的大坑,偶尔踩到一个大个的,会高兴得不得了,举在手上招呼同伴来看。

    捡的差不多了该往回走了,这时脚下一会踩到一个,一会又踩到一个,已经不那么兴奋了,除非感觉是个特别大的,才会弯腰去捡。

    整个夏天,只要不下雨,下河摸河蚌就是我觉得最有意思的事情了。摸的多少已经无所谓了,最享受是摸的过程。那种发现,那种喜悦,很轻易就使人上瘾,即便在没有一个小伙伴的情况下,也能让自己玩得很尽兴。

    二年级下学期的时候,班主任发卷考试,发到最后剩了两张,老师就随手扔给我和同桌了,说给我俩了。就因为这两张卷,整个学期班里有一撮女生都不跟我俩说话了,说老师偏向我们。

    这一撮女生对我同桌来说无所谓,因为我们那个村子很大,她们家离得远,平常也不在一起玩。对我来说就有所谓了。我和她们都住一条街上,甚至门对着门,从小就在一起玩的,这下就等于我失去所有的玩伴,我被彻底孤立了。那段时间,我一个人上学,放学,大课间我找那些家离得远的女生玩。

    我也小心翼翼地试着讨好她们,不想被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圈子抛弃。但是没有用。

    我们这个圈子有个头儿,叫大双,她年龄最大,个头最高,所有人都得听她的,她说玩什么游戏就玩什么游戏,她说不跟谁玩大家就都不跟谁玩。她谁都不怕,她敢和老师顶嘴,也敢和男生打架。她从不不避讳,当着我的面就说老师偏向我,她跟别人也这样说。老师永远也不会知道,就因为一张卷,我被孤立了整整两年。

    这两年里,我绕着大半个村子,去会那些我以前并不熟悉的伙伴,和她们一起上学,再一起回家写作业。人都害怕孤单,小孩子更是对孤单充满了恐惧,离开了一个群体,便想着马上投靠另一个群体。那时的我就已经懂得,只要你足够真诚,正直,走到哪里总能找到朋友。从此我告别了童年的玩伴,有了新同学。

    四年级时发生了一件事,让这个圈子有了裂痕。

    大双后座的男生把瓜子皮吐到大双头上了,不知道是这个男生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反正是大双和这个男生打起来了,这回她没沾到便宜。

    等到下午我们正上课呢,大双的娘闯进教室,二话不说就开骂,骂的是农村最粗俗最下流的那种话,即便是个大老爷们听了都有些脸红,何况我们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小年轻。被骂的男生低着头,脸憋通红,他娘,他姥姥,他奶奶,他祖上,通通被骂了个遍。我们老师就那么尴尬地站在讲台上,课已经讲不下去了。后来校长来了,才把大双的娘给劝走了。

    老师站在讲台上,脸特别难看,特别生气。他没点名双,也没点名那个男生,就说以后谁跟谁再闹矛盾,最好不要惊动家长。那种厌恶之情,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得到,而且特别深刻。

    这件事之后,大双在小圈子的影响力似乎变小了,聚在她周围的人也开始减少了。终于有一天,大双不来上学了。

    一晃暑假到了,空气中弥漫着水藻的味道,我撒着欢儿往河沿跑。我听见有人叫我,是羽花,她一边跑一边喊着我的名字。羽花是这个圈子的成员,性格很温顺,是很好的一个人。我有点惊喜,也有点介意。我说,你不是不和我玩了吗?她说,不是我不跟你玩,是大双不让我跟你玩的。小孩子的天性,就是很容易忘记烦恼的事,马上就能被开心的事吸引过去,那吐着舌头的河蚌,露出触角的田螺,分明是在挑衅,我俩挽起裤子,下水就开摸了。

    可能是离开圈子太久,我发现我已经不再渴望这个圈子,在圈子之外,我有更喜欢的伙伴,和更广阔的兴趣。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圈进一个狭隘的圈子里?

    这个圈子领头的最早其实是由一批大我四五岁的姐姐们建立起来的,只是她们后来都找婆家了,也就不参加了。刚开始她们也是一群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一起“杀羊羔”(农村玩的一种游戏),一起蹦蹦跳跳,说着从大人那儿听来的笑话。我们这些小点的孩子就在后面跟着,乐此不疲。后来她们也上学了,只不过很短暂,都说女孩子上学没用,认个数,不是睁眼瞎就行了。她们帮大人干活,家里的,地里的,闲下来时还摇纺车,纺棉线,等大一点时就能上机织布了。到了十七八岁的年龄,就开始有媒人上门给她们提亲了。长相好的姑娘,媒人就给她们介绍家底好人也长得好的小伙,长相一般的姑娘,就给她们介绍家境一般人也一般的小伙。

    村兰的命好,脸蛋好看,个儿高挑,找个对象是非农业,吃国家粮的。每次回娘家,街上熟人总爱问对象咋没跟来呢?村兰就大着嗓门说,他“上班”,让曾经的伙伴羡慕得不行。秋菊也是,找个邻村万元户,小伙也长得精神,每次带着回娘家,都捞足了面子。她妹妹二春就没这么命好了,个子倒是挺高,但长得粗粗大大,五官也不温柔,一直没有找到中意的婆家。冬景倒是模样俊俏,长得没得挑,就是个头矮,农村挑媳妇都挑个大的,有时候长得好也没用。

    其实那个时候,还真没有嫁不出去的姑娘,瞎的瘸的哑的,全能找到婆家,只要愿嫁。也没有不嫁的,不嫁人,全家都跟着抬不起头。不嫁,那只有死。冬景就是。没有人逼迫,自己就不想活了。正是怀梦的年纪,谁不想找个英俊的郎君,哪怕家境一般。可找对象往往就是你看上了人家,人家看不上你,看上你的,你又看不上人家。人的脑子一旦进入死循环,说啥也解不开了,别人还劝不到心里去。全家还在沉睡的时候,冬景喝药走了,等发现时已浑身冰凉。没有人知道她死前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怎样的无望,无声无息,就这样消逝了。相反,二春的死显得轰轰烈烈,她在脖子上垫了十层印花手巾,上吊了。差不多大半个村子都惊动了。一帮人站在房顶上,敲着锣,打着鼓,叫着二春的名字,喊她快回家,快回来,一直喊到半夜,也无济于事。有所谓明白人说,别喊了,手指都“戴帽”了,人就不行了。

    这是八十年代真实的场景,恐怕在我有生之年都挥之不去了。

    俏玉也是那个年代的牺性品。人如其名,长得如花似玉,她哥哥面相却又老又丑。在农村,长得难看的小伙,如果家里有姐妹的话也都能找到对象,这就是农村里的“换亲”:两家,或两家以上家里都有儿子和女儿的换着结婚。俏玉起初也不愿意,怎奈农村都是以儿子为重的,她还是从了父母,嫁了一个和她哥一样丑的男人,后来生了个儿子。都说女人一旦生了孩子,心就定性了,不再浮了。

    那些长得丑又没有姐妹可以换亲的小伙,就只能打光棍了。到了一定年龄的男人,做梦都想着娶媳妇,娶不到怎么办?买呀。八几年的时候,很时兴买媳妇。有专门做这生意的人,从贵州领来很多女的,有没结过婚的姑娘,也有结过婚的媳妇,以五千元到八千元不等的价格,卖给那些需要媳妇的光棍。那个时候村里有一两个万元户都是很稀罕的,买个媳妇,相当于压上了所有的家当。这些外来的媳妇结了婚,大多数都生了娃,过起了安稳日子,但也有跑掉的。力新的二叔就落个人财两空,自己窝囊,头冲下跳井死了。

    买媳妇最猖狂的那一年。胜子妈早起拾粪捡个媳妇。说是媳妇,其实看上去也就十八九,是从车上偷跳下来的。街上人都劝胜子妈给胜子留着,可胜子妈没这样想,她觉自己儿子不愁找不到媳妇,就当自个姑娘给留下来了,也就一个多月,转手就卖给了邻村的光棍。卖多少钱街上人无从知道,看她笑得牙花子都露着,肯定赚了不少。头几年回家探亲,听村里说胜子离婚了,女方不要他了,给撵出来的,活该!好端端的姑娘,好不容易逃出虎口又被他家给送入虎口,做缺德事的人要遭天遣的。

    过了几年大双也嫁人了。在农村,不管你厉害与否,女孩终逃不过嫁人的命运,还要以男人为重,在街面上要极力维护自家男人的尊严,哪怕自己受了委屈。如果家里来了客人,女人是不让上桌的,男人们在堂屋喝着酒说话,女人和孩子则躲在厨房里吃饭。

    最不能让人容忍的,男方家娶媳妇可以大张旗鼓,女方家嫁姑娘,女方父母却只能坐在家里不能参加婚礼,女方兄弟能参加,女方姐妹却不能。还有诸多叫不上名的规矩,一般人不懂得,还得向“老族长”或村里专门管闲事的“明白人”请教。都九十年代了,还能听到“老族长”这个词,感觉很滑稽吗?“明白人”就更可厉害了,红白事情,兄弟分家,生孩子送粥米,都得少不了,还得好酒好烟供着,派场很大。

    见过这里农村办丧事吗?如果有老人去世了,不管老人活着时儿女是否孝顺,死了一定要大声哭,不哭出声,周围一大帮看热闹的等着看笑话呢,要背后指点议论的。一定要儿子摔盆,没有儿子的还要借近门(叔本或唐叔本关系)儿子摔盆,女儿是不行的。儿子耳朵上要挂棉花恕,这是重孝。还有很多繁文缛节,我都不记得了。我印象里只剩下这些了。十几岁就住宿上学,很多东西我已经自动屏蔽了。

    忘了在哪儿看了一篇文章,说是农村的婚丧嫁娶这种老习俗一定要传承下来,不要丢了,还要当成传统保护。社会上也刮起一股怀旧风,尤其怀念八十年代。我个人也怀念过去,但是,并不是所有的都值得怀念。过去的环境污染少,农药残留少,生活节奏慢,我觉得都很好。传承文明的精华的东西,抛弃封建的糟粕的东西,这就是我写这篇文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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