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户村的人物们:胰子
另一个公家人,我开篇的时候提过,在龙口港客运站负责售票。龙口港那个时候,比现在热闹多了。现在是船多,货多,但客运航线早就夭折了。那个时候,有客运航线,去大连,去旅顺,走天津的,不光是咱龙口人,周边的招远,莱州,还有更远的昌邑,寿光那疙瘩的,都从这港上走。船少客多,票就紧张,所以售票的人,也有权。这个公家人,我们都管他叫胰子,胰子是什么,胰子就是肥皂。肥皂是用来干什么的,摩手的。他在售票口,就喜欢摩手。看见漂亮的女人来买票,他就用眼贼鼠鼠地看着人家,然后开票,把手伸过去,在女人接票的当口,握住人家的手,摩挲一下,有时候也勾人家的手心。这些只是被摩手的女人,也不计较,能买上船票,已经欢天喜地。
胰子这人爱吃猫肉,常在黑夜里去扑猫,回来后将毛皮囫囵屯地扯下,血丝淋淋地,让人不忍怵目。我们皂户村的人,从内心里就瞧不起他,说杀猫伤天理,这人早晚要挨千刀的。胰子生活不检点,全村人皆知。说这家伙性欲旺盛,就是吃猫肉弄的。春天里来百花开,百花开来猫跳墙,猫跳墙来发情叫,就像小孩在打架,说的就是这档子事。
全村人皆知的事情,唯有一人不知。不知的这人,就是胰子的婆娘。
胰子的婆娘姓包,我们都叫她老包。老包人长得一般,但壮实,能干。泊里的活,浇地,打场,种植,收割,没有不通的,起早贪黑地比男人都能干。
比男人都能干的女人,就是粗心坯子,生活中没个调调。一天累得死去活来,躺在炕上整那事就像停尸。
胰子当然不喜欢了。当老包好不容易有情绪要那事时,胰子就不搭理,自顾睡去,把老包晾在那里,任老包难受。
于是,胰子就真成了胰子,卖票时就去摩挲人家女的手,直到有一天,一个女的被他摩挲到了家。
女的是外地人,长得挺俊,急匆匆买票要去东北探亲。但那天,天气突变,风大浪高,船是行不走了。人在夜里无处可去,周遭旅馆已经爆满。很多人是准备在候船室里凑合一宿。但候船室里并不暖和,那女的还抱着一个孩子,只有八个月大小,孩子病了,发烧,小脸烫得通红。那女人就跟着上火,嘴角起了燎泡,在侯船室里抹眼泪。
胰子看见了,就过去,先递了一杯热水给那女的,然后去摸孩子的头,说哎呀呀,这孩子烧地厉害啊,得赶紧去医院给孩子打针。
那女的已经是泪人一个,不知不觉就跟了胰子去了。胰子用港口发的蓝棉猴大衣将孩子包裹紧,然后推出大金鹿自行车,撇腿上去。那女地坐在后座上,将孩子抱紧。两人就去了医院,医生给孩子打了退烧的针,说回家注意给孩子保暖,别重了二遍茬。那女的诺诺答应着,眼泪还是禁不住哗哗地往下流。
胰子说,大人在哪都能凑负,可孩子不行啊。眼看这天,西北风一刮三天不歇,这船恐怕是三天两日开不了。
正说着间,抬头再看天,这老天爷不但没开脸,反而有些变本加厉,刀子般的风仍呼呼刮着,还刮下漫天的雪来,不是雪,是冰坨儿,打在人的脸上,扫进人的脖颈里,痛毬蛋。
医院是不敢住,女人说她兜里没多少钱了,旅馆当然也不敢住。
两个人就窘在这风雪里,那孩子打了退烧针,因为包裹地严,倒是睡过去了,只是鼻子好像还有些不透气,嗓子里有痰,呼噜呼噜喘。
胰子看着这女人。梨花带雨的女人,不,是梨花披雪的女人,终究比往日增添了几滴妩媚的,那凄凄然的神态,又搅了胰子不安分的心。
胰子就说:“大妹子你看我是好人还是歹人?”
女人很干脆,说“大哥如果是歹人,那天下就没有好人了。”
胰子就笑了,脸上有种陶醉的满足,说:“承蒙大妹子看得起我,哥哥我不是好人,但绝对也不是什么歹人。大妹子如不嫌弃,就到我家呆个一天半日,等这船开了再走。你放心,俺是有妻室的人。”
事至如此,也只好这样。于是胰子就用自行车驮着那女人和孩子往皂户村赶去。
从龙口港到皂户村,足有十里八里的路程。风大,雪急,胰子这车骑得就歪扭,有好几次摔倒在地上。那女人坐在地上还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孩子,胰子就将那女人拉扯起来。女人没站稳,身子就连同孩子一起拱在胰子的怀里。胰子的心就一跳一跳的,比平日里急促了许多。
就这样拱了好几次。胰子车也不骑了,干脆推着走,那女的在旁边紧跟着,雪很厚,深一脚浅一脚,风打着旋,刚蹚出的脚窝,就被雪跟腚埋了。
等到家已是半夜,胰子和那女人都变成了白色的雪人。当老包来开门时,吓了一大跳。
老包有疑惑,也不敢多问。赶紧拿出笤帚,要扫男人身上的雪。那女人站着,说这是嫂子吧,给俺家大哥和你添麻烦了。
老包因为摸不清头绪,就讪笑着,先将孩子从那女人怀里接了过来,顺手就将笤帚给了女人。
老包将棉猴解开,把孩子放进顾暖的被窝。再抬头看那女人,竟在给胰子扫身上的雪,一股无名的怨气就从心底发出,从大衣柜里扒拉出自己平日穿的一套衣服,对那女人说,大妹子啊,你到那屋换上。
女人接过衣服,就去了西间。老包这时候,用手拧住了胰子的耳朵,说“怎么回事,你还能景了,半夜召回个女的?”
胰子被老包拧得乱转,说“快放手,你瞎揣摸什么?你放手,我讲给你听。”
胰子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事。老包就没再说什么。这个时候,女人换了衣服从西间出来。老包高大,壮实,衣服在这个女人身上就显得很宽松,这倒衬出这女人的娇弱来,特别是那女人将湿头发散开,竟乌黑如缎。再仔细里瞧这女人,年纪其实很轻,不过30岁,看那脸竟然是粉丹丹的,脖颈露出来,白皙地一片。胰子就有些走神儿,恍惚间就觉得心口窝那跳得更厉害了。
老包到厨房里去给他俩下面条,女人也跟了去,一会儿跟老包竟相熟起来,像姊妹一般。
孩子又开始烧起来,拿手摸摸,滚烫地很。那女人只会抹眼泪,还是老包将胰子平日喝的龙口老白干拿出来,倒在碗里,然后用纱布蘸着,给孩子搓前胸搓后背,搓腋窝,脚心。一时忙个不停,孩子的体温慢慢降下来。
又过了一日,风有些消停,胰子中午从港上回来说,这船估计晚上得开。让老包给女人准备些吃的,带到船上去。
中午吃完饭,那女人兀自在厨房里烧了锅热水,对老包说,她要洗个澡,把自己好好拾掇拾掇。
老包应了,就同胰子一起在东间看孩子。孩子好了许多,有精神头了,肥嘟嘟的小手向上挺着,看见胰子和老包,还笑了一下,绽出满脸桃花般的皱纹来。
这让老包和胰子愈发欢喜不得。老包说:“别说,这娘俩一走,我还真舍不得。”
这时,女人从西间拾掇干净出来,挺刮净地这么个人,再次看得胰子两眼发直。
那女人接了老包的话茬说:“嫂子和大哥如果喜欢这孩子,俺就给你们留下来。”
老包说“这哪行,这事可说不得。”
女人的眼睛又红了,竟噗通一下在胰子两口子面前跪了下来。老包赶紧拉女人起来,女人却倔了,说大哥大嫂如果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老包束手无策,扭头看胰子。胰子说“妹子啊,难道这孩子不是你的亲生骨肉,你怎么舍得将他送给别人?你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你不妨说出来,让俺两口子给你拿个主意。”
女人从地上起来,就讲出一段故事来,听得胰子两口子也跟着掉眼泪。
女人叫俊芳,嫁了个男人叫根生。根生是个憨厚耿直的人,去年因为推独轮车不小心轧死了书记家的小狗,那小狗是书记家那癫痫儿子唯一的耍伴,平日里要好得很,如同命根子一般。这小狗死了,癫痫儿子的癫痫病就犯了,儿子病犯了,书记本已好得差不多的痣疮就犯了,拉屎时淌了满腚的血。书记就恼了非得叫根生给小狗披麻戴孝,根生不肯,书记竟派民兵将根生绑了,前面挂上个牌牌,被五花大绑,满街敲锣游街。晚上关在村里盛放农闲用具的小黑屋里,里面老鼠乱蹿。如此几日,根生半夜趁看押他的民兵打酣睡的时候,用农具扭断小黑屋的窗棂,跳了出来,回家匆匆地拾掇一下衣服,同俊芳告了别,就急匆匆地走了,说这个村恐怕是难回了,等在外面扎稳了脚跟,就接俊芳和父母出去。
临走前,俊芳已经有了身孕,大约已经两个月的光景,肚子还没有显怀。
根生虽然走了,但那书记并不放过俊芳家,他倒不出面,常派了村里的地痞流子去搅和俊芳,弄得俊芳晚上谁觉不脱衣,炕席低下放着剪子。
这倒是其次,更可恨地是早晨起来,家里的院子,屋墙和门垛上常被泼了大便。
书记放出风来,说只要俊芳能给小狗披麻戴孝,俺就饶了根生,让根生回来。
俊芳当然不肯去,俊芳也有男人的刚性。于是,这欺负就没了个头,而且愈发严重。
俊芳要去告书记,书记又让别人放风说,那娘们有能耐就告去,告到天子脚下也不怕。
俊芳挺着身孕快生的时候,根生的爹娘因为为儿子和媳妇担惊受怕,竟一时想不开,在一日里同吃了老鼠药去世,成了远近闻名的“双棺殡”。
也就是俊芳能忍,俊芳娘家也没什么人,根生是哥一个,天大的事就俊芳一人担了。碍于书记的淫威,很多乡亲见了俊芳都绕道走,只有为数不多的乡亲帮助俊芳将公婆两口子送走。
等送走公婆两口子,俊芳也挺不住了,到了医院就生了。俊芳给儿子起名叫思甜。
或许是俊芳的气血不足,思甜这孩子从小体质弱。俊芳一人拉扯着思甜,非常不容易。时间久了,那书记可能也觉得事情闹得没甚么意思,就有些放过俊芳的意思,日子开始趋于平静。
但根生这厮,出走大约已经有一年多光景了,但却无半点消息。俊芳清楚,信是没法邮寄的,穷乡僻壤,即使信邮到,送到大队部,也落到书记手里,如被书记知道了根生的去处,反而会打击报复。这书记虽身在穷乡,但也手眼通天,到处有爪牙。
前些日子,有消息说,有人看见根生了,在东北的什么煤矿。那人看见根生时,是在煤矿的澡堂子里。根生上下通体一般黑,扑喽扑喽下了堂。那人喊根生,但根生却装作不认识一般没有搭腔,但无论如何可以肯定,那人就是根生。
俊芳听到这个消息,就决定自己带孩子去找根生。
俊芳说:“大哥大嫂,这只是个消息,不抓准。东北现在正是严寒季节,滴水成冰。思甜的身体不好,我真担心他会死在道上。我看出,大哥大嫂都是好人,所以我想将思甜托付给大哥大嫂一些日子,等我找到根生,一定回来接思甜。”
胰子和老包听了,面面相觑,不知说甚才好,这的确有些突然。
俊芳就又跪了下去。
老包抹了抹眼角的泪,说“大妹子,俺答应你了,你就一百个放心吧,俺把思甜当成自己的三儿子。你快起来。”
胰子还在旁边犹豫。
这个时候,俊芳又说出一番惊天动地的话来,让胰子两口膛目结舌。
俊芳说:“我早晚会找到根生,只是时间长短。无论如何,请大哥大嫂善待这孩子。我现在没什么报答哥嫂的,我有个还算干净的身子,我知道大哥喜欢,大嫂你就让我伺候一回大哥吧。”
这话可真把胰子给羞了,胰子承认,当初看见俊芳一个人在候船厅里那一刻,他只所以去帮助俊芳,是有着一些花花肠子的。但现在这花花肠子已经被这风雪给涤荡干净了!
老包看着胰子,笑了笑,说“俺男人就这猪狗肠子,其实他干得事我多少知道些,但我从不管他。我寻思俺这男人,终究还是知道回家的。这事上,你们俩说去,只要他愿意,我管不着。”
说着,老包这个直立布袋就出去了。
屋子里只有胰子和俊芳,两人沉默着。俊芳站起来,开始脱衣服,脱了一半的时候,胰子将衣服给俊芳掩上了。
胰子说:“我知道这是个交易,你是怕俺两口子慢待了思甜。你放心走吧,你如果真有这心,等我完好无缺地将孩子交给你的时候,俺再要你。”
那一夜,风停了,船离开龙口港,载着俊芳往东北方向驶去,但此后就杳无音信。
思甜长得很壮实,只是书念得不好,好不容易念完初中,胰子让思甜去当了兵,复员回来,又托人给他在龙口港安排了工作。在思甜24岁那年,胰子两口子给思甜张罗了一房媳妇。
婚礼结得热热闹闹地。只是在拜父母的时候,主持人让这对新人在拜完胰子两口子后,对着东北方向又拜了一次。
那个叫俊芳的女人在这几十年来,一直窝在胰子的心里。其实,胰子早就不摩挲女人的手了,但大家还是习惯了叫他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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