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一个乡村度过的,但我从未接触过农活,父亲是农村小学教师,母亲靠针线活赚钱。在我们家门口有一片父亲种的竹林,每时每刻都是绿色的,春夏秋冬似乎与它无关。
有一个晚上我听见竹林里传出来吵闹声,如同竹子正在啃食着泥土的声音,我偷偷溜出门去看,看见有人群向我们家走来,一大群。
我们以为他们只是路过,但他们直接走到我面前让我去叫醒我父母,他们的表情就像讨债的人。我赶忙去叫醒父母,脚踏很响地踏在地板上 。
父亲急忙披件外衣出来了,母亲正在穿衣。
我听到原来是有人家里晚上来了小偷,被主人发现了追出了屋,同乡人听到后也不顾睡觉了急忙起床,跟着来,像是一群人跑马拉松似的。
他们最后看见小偷向着这边来了,有人怀疑是我,说是我半夜不睡怎么在门口。
我不敢解释,父亲在和他们不停讨论,这时候一个女人说我父亲是个老师,文化人家庭不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接着不断有人附和,这样我从怀疑目标逃出来了,我竟真如同干了坏事后没被发现一样放心下来。
人群离开了,我没看到他们去了哪里,父亲叫我早些睡别看了。母亲这才出来问发生了什么。
可是一家人上床关灯不久就又听到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过来了,于是我又溜下床打开一个门缝看,人群从我家门口过去,他们明显押着一个人,我眯着眼要把那人看清,可是我没有看得清,于是等人群离远了一点悄悄跟了出去。
人群最终停在了一家人的院子里,我混进人群挤上前去看,没人注意我是何时来的。人小很轻易就挤进了前排,我眯着眼看被押的人是谁,在人们稀少的手电的光下我勉强看清那人是我家后面李治,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家里面就有一个老太婆,父母离婚,母亲改嫁,父亲不管,我从小就听说他的故事,什么把别人家小孩打瘸了,偷他家老太婆的钱,把别人家的种的东西晚上偷了,给别人家的狗喂老鼠药和农药拿回家煮了吃。总之一个人们口中十恶不赦的人。
李治跪在地上抬头盯着那个被偷东西的人,那人问他是不是他偷的,李治说不是,那人一巴掌打在李治脸上再问,李治任然说不是,那人有一巴掌把李治打到在地,再问,并说大家都看到了他装什么装。
李治立正了身子整个人在颤抖,冲着那人大叫“就是老子偷的你个杂种。”眼看就要站起来,人群立马压了过去,我也跟着被压了过去,倒在李治身上了,当时手电很少,那家人院子的灯暗得像是一个老太婆一样,人群本来是想踩李治的结果连续好几脚踩到我身上来了,但还好只有几个人,没有任何人发现我,我哭,突然嘴巴被踩了一脚,我闭着嘴哭,又有一脚踩到我的眼睛上,我把眼睛闭上鼻涕流个不停,突然一脚把我鼻子给踩歪了,我连呼气也不敢了。
不知多久人群停了下来,我蜷缩着身子在李治身旁,李治的一只手臂挡住了我人群没看见我,想着那群人真是瞎子,游荡在黑夜的瞎子。
人群散开了,我还好身上没什么伤,一会就自己站了起来,发现李治浑身是血,睁着眼一动不动,就连眼皮也不眨。
我吐了一口唾沫“他妈的都是你,老子也被踩了。”
我一瘸一拐地抹黑回家,路上看见了李治家的老太婆,那天月亮圆的像是个大灯泡,我又想到了那群瞎子。
“真是白有这么大个月亮。”
我故意撞在老太婆身上想把她撞到,我失败了,毕竟一瘸一拐的,老太婆对我破口大骂,我头也不回地逃了。
家门口的一片竹林黑绿黑绿的,我进屋去,突然又听见那个竹子啃食泥土的声音还伴随着竹笋破土的声音。
我没多想进门啪的一声关了门,然后自然是又被父亲打了一顿,那也是我后半生右腿永远的瘸了的原因。
自那之后我很久没再看到李治了,那丧门星不会死了吧,我一直这样想,心里一阵不安,又觉得死得好,心里一阵快活。
有天我又在田坎上看见那老太婆一个人背着个竹篼,走几步就停下来歇脚,我绕路故意从她身旁过看她背篼里面装的什么,可惜搭着一块布看不见,不过我一探头过去就闻到一股恶臭,立马走开了。
“那个小瘸子。”老太婆喊我。
“老子不是瘸子。”我回头就叫,突然看见老太婆竹篼里面有一块肉,从竹兜的缝隙里瞥见的,我也不顾她叫我什么了拔腿就走。
那晚上我睡不好,总觉得老太婆背的是李治的尸体,老太婆要去埋了李治,不然这几天怎么都没见过李治,而且那竹篼还没满,老太婆却背不动了。
而且老太婆为了不让别人看见所以把李治切了,不然别人会说一个小偷不能浪费土地的,她刚才叫我一定是知道我杀了李治,要把我也切了和李治埋一起呢!
我睡不着不断设想老太婆要怎样来杀我,可是接下来几天又没见那老太婆了也就不再管这个事了。
我上初中住校了,离家远要一个星期回一趟家,父亲从把我打瘸后从来没有说过关于腿的事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我感觉庆幸,他不知道我杀了李治,那帮人也是瞎子也看不见我最后把李治给杀了。
我常常后悔我干嘛要去吐那口唾沫,说那些话把李治给最后杀了,干嘛去撞那老太婆,可能李治最后有一口气,等着老太婆去救他呢,结果老太婆就顾着骂我来了没去救他。
初中生活费比小学多了,也渐渐接近如今的生活了,虽然还差很远。但村里人明显比以前有钱。
我早恋了一个女孩,皮肤黝黑,不会化妆,只会梳马尾,眼睛一大一小,体力比我还好,像个爷们。她也是个农村女孩,一个暑假我去她家找她,她提着猪食去喂猪,我远远地对她挥手,没看见,我心里一阵怒火,我又怕近了让她父母看见了,等她喂完了出来时我又对她挥手,轻轻喊她名字,结果她只是瞟了这边一眼依旧没看见。
我气啊,本想着暑假偷情来了,结果看都看不见我,我一脚踢到石头上,把脚趾给踢裂了,给我疼得满地打滚,这才让她发现了我,她赶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装着像是电视剧里的好汉咬牙忍疼说“没事,脚趾裂开了而已。”
她问我怎么回事,我把我等她的事给她说,结果她笑个不停,我叫她别笑,她还是忍不住,于是我起身就走,她拉住我问怎么了。
我不理她,她又抱怨我怎么什么都不说,我转身给了她一巴掌,说“你都不关心我,滚吧!”后来我就后悔了,我哪里打得过她,她火气一上来把我推倒在地骑在我身上拳头就要砸在我脸上来,我护着脸“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我打死你个瘸子,敢打老子。”
她拳头不疼,我脑袋磕在石头上磕了一个包可疼了,她打够了就走了,那就算是分手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本来是她错了,结果我挨揍了,老天真混账,我一脚踢在竹林的一棵竹子上,结果那只脚脚趾又裂了。
我回到屋里倒头就睡,其实是不想让父亲发现我的伤。
我好久才睡着,梦里面李治找我来了,我腿没了,只等着他到我面前来,他对我吐了一口唾沫,我呼吸不了了,然后他变成了那个女孩,我看见那女孩跑开了,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然后她跳河了!
我醒过来,发现天黑了,外面又传来竹子啃食泥土的声音,我透过窗子看外面,结果我看见李治的头像一个皮球被女孩拿着,指着我说“张十一,我要告你杀人!”
我的工作是在一个二线城市,我大学毕业就找到工作了,现在才二十五。刚开始来城市里觉得那个灯亮啊,那个建筑又多又高啊,那个生活是滋润得多呀。
现在早就习惯了,没了刚开始的惊奇,最开始还以为可以闯个天下出来,结果我才明白那些企业家写的东西都是狗屁,要是那些是真的成功方法这世界不早就一片有钱人了,我把那些书给别人吹得天花乱坠地卖给了一些大学生,反而挣了十几块钱,看来它的用法是这样。
我又谈恋爱了,那个女人怀孕了,我本来打算和她结婚了然后建个小家这多不好,然后等孩子大了就可以等死了,结果那女人哪根筋不对怀着孕跑了,明明我都给父母讲了,这搞得我尴尬死了。别人都说那孩子不是我的,我可去他妈的,那女人成天粘着我,一天给我发短信像是打考勤一样,像个广告推销商,你说那孩子会不是我的?
别人说他们之前看见那女人和别人在一起,还挽着别人的手,说不定就把我当着个玩具。我说他放屁,我女人我还不知道?
有天晚上我回家,那条街道停电了,天空黑得像是母亲用来擦火炉的布。我突然觉得心里面好难受,我把门打开,打开了灯,却又退出去,把门开着蹲在楼梯口大声哭着,我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反正就是要哭,我就在那蹲着睡着了,我看见那个女人一个人租了一间房,做着临时工,被人骂干不好工作,她干完工作睡倒在出租屋里发黑的床单上,然后梦见她的孩子出生了,她拉着孩子的手,笑着用额头抵着孩子的额头,她坚信这世界已经变成了这个孩子。
我被楼上的住户回家时叫醒我,我道了声谢。
第二天我去上班时看见马路旁一排排的树,想到了老家的竹林。
父亲每天会去观察竹子,告诉我说圣贤都是爱竹的,虽然后来他每天只会因为寻找竹笋而去观察竹林了。
只要我成绩一差,我就会被他拿竹鞭打得满地滚,一不听话,便被打得皮开肉绽,有一次他在砍柴听见我没做作业被请家长了,一斧头扔来,还好他准头不行打偏了,后来那把斧头被他丢了。
我觉得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
那天母亲在家昏倒了,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村里人把她送到了医院,我立马请假就回去,妈住进icu了我建议换家好点的医院,我爸一言不发,急促完了,结果还是没换。后来我知道了,爸他在母亲昏倒后把自己关在屋里,还是村里人把母亲送到医院他才慢悠悠来。我不敢想象那一刻的父亲。
说起来父亲以前就是这样,对我瘸腿一言不出。
母亲去世了,父亲和我打理了后事。
父亲常常怪我不带妈去我那边最好的医院,我不说话,因为我杀了我妈,我不配说什么。
我结婚了,一个城市里长大的女人,我有了一个小家,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我常常做噩梦,吓到妻子,最开始妻子关心我,后来受够了就和我分床睡了。
我觉得我身上罪孽太多了,我要开始赎罪求得我害死的人的原谅。
我每天在心里想起李治,初中早恋的女孩,那个怀孕的女人,以及我妈,告诉他们他们还活着,我记着他们呢。
后来父亲也病倒了,离开了我们,我回家去处理我童年的住所,那片竹林依旧常绿,时间在它们之中是凝固的,我听见竹林里竹子破裂倒下的声音,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它们和我童年时一模一样,可是又确实不一样了。
我盯着竹子,突然笑了起来,我笑得站不住脚,眼泪也被笑出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笑的笑话,我的喉咙一直紧绷,我的嘴角抽搐。就好像一列火车驶过带来的轰隆声那般不可阻挠,那种笑意。
原来我谁也没有杀,我不过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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