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聊聊1987年前后我那原生的大家庭。
村里有个叫金魁的人,比我年长7,8岁的样子,这些年在百里外的三省交汇处的江前镇做建筑包工头,发了财,成天骑着进口摩托车到处得瑟。但他名声不太好,在他手下打工的人,想要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血汗钱,那是难上加难。每年腊月,在他们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是一个“要”字。到了1987年底,我们家的人也到金魁家“要”了一回。事情得从头说起。
二弟当年学木匠,不到一年就跟师傅闹翻了,半途而废。他从那之后,这儿干几天那儿干几天,有相当一部分是吃自己家的米,白白帮人家干活,帮人家干完活最后不给钱,有的闹到打架,这情景都发生过多次。1985年全家在几十里外的月亮湖包了30亩湖田,挣了几百块钱。父亲想再去包湖田,他兄弟俩立即声明:要包田你一个人去。父亲只好又为他另谋出路。这老二到86年底,已经24岁了,再这么下去,光棍是稳的。于是父母商讨一番之后,建议老二跟金魁去江前镇做工,老二说他不管,你们跟人家说好了他就去。父亲说:“你不知道,我们和別人不同。金魁家的几亩田还没丢,年年叫伕也够麻烦的,我们家人力宽,帮他顺带把这几亩田做了,我们分文不要,他只要给自己的稻田买点肥料就够了,其他的都是我们的事。收的谷我不要他一粒。老二就跟着他,在他脚下当学徒,但又不能当徒弟一样分文不给,得按大工付钱。这样老二又学了手艺,又挣了钱,,,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金魁高兴得不得了,说再好没有!他保证:不管谁的工钱没给,你二伢的工钱我要付。这还不稳当么?你要人家写个字你手上不成?”母亲也说莫前怕狼后怕虎的,自己村上的人还怕他跑了?金魁我晓得,他对我们家还是不见得,那年你上师范别人妒忌得要死,他高兴得不得了,还送你一双好尼龙袜你还记得不?他人总不坏呀。再说我们帮他做田,是换工,不比别人,他的心又不是铁做的。我再没有异议。
一晃,一年过去了,老二这一年在金魁那儿干了近300天,这是他有生以来干得最辛苦最认真的一年。抬水泥板趟趟有他,有时要抬着这个重荷上三楼。和泥,给泥工师傅打下手,搬砖送泥就是他的主要工作。至于说什么跟金魁学徒,那是神话,他成天不见人影,偶尔从工地附近经过,就见他骑着个大摩托,屁股后总少不了要带个俏女人,头发溜光,衣衫华贵,他早就与泥刀告别了,完全是老板的派头,还奢望什么老二做他的徒弟!老二就是一个杂工蛮工而已,整个一年,老二从来没捏过砌刀,哪有这样的学徒?
手艺没学到就算了,工钱总跑不了吧?你看金魁家大囤小囤都装满了,他家从来没有这样的丰收年。他的妻子这一年在家休养得白嫩嫩的美,田畈里她不曾望一下。他们家那几亩田里洒下了我们家人的多少汗水啊!面对这一切,金魁自然少不了几句客气话。每当此时,我父母就放心了。
到了腊月,金魁凯旋而归,开始把积蓄了一年的过剩脂肪变成战斗力,对付纷繁复杂的工钱问题。川流不息的人群,全是他的敌人。他说~
“钱我有的是,但人家公司还没跟我结账,等一等,要不了几天。”“亏了!如果我按原定的工价给你们,我得卖儿卖女卖老婆还不够,所以,,,”“你们干活不负责任,特别是我不在工地时,你们都是故意乱搞,很多活都不合格,拿不到钱。这下好了,害了我也害了你们自己,,,”“不信?你去公司问!打人?我让你打死算了。把我打死也解决不了问题。你说好话,我幸许还能帮你想想办法。”,,,
父亲终于胆怯地避开纷乱的人群,单独拜会这个钱大爷,提到老二的工钱问题。他找出账本,找来算盘,七敲八敲,最后郑重其事地再复一盘,啪的一声补上一粒子,爽快地说道:“补你一块钱!大叔,别人的钱我都压着了,有的人跑了好几趟,我都把他们空手打发回去了。你不同,这么大年纪帮我做田实在过意不去,你的钱今晚就付!”他从房里拿出6张“大团结”塞在我父亲手里。“大叔,我们的账清了。60块。你慢走啦!”
父亲一回家就把这钱交给了母亲,母亲一数,吃惊地问:“你路上掉么?”“没有,就60块。”“60块你也接?我去问问。我二伢干一年,就值60块钱?我们拿自己的米去吃,一年这吃米也不止吃60块钱呀!”
母亲去了半个小时才回,气得脸发青,手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他不光不给补钱,他那个婊子还骂人,说就是不给,叫你的苕(傻)儿们都来!”
打!我们兄弟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一气冲到他家。金魁老婆早闩上房门不出来。金魁见我进来,又另一幅嘴脸,装烟倒茶让座,我心又软了,骂人的又不是他,所以只谈工钱的事。
第二天据母亲说金魁补了一百元。就算补了,大男子干一年,160元多吗?还帮他们家做了一大片水田。
第二年,1988年,本来有一个很好的开头。近几年,我们清河区这一带兴起了强大的“复合肥”风,复合肥厂区里有,乡里有,村里有,简直是遍他开花。我们县有一座大磷肥厂,但磷矿的品味很低,所谓“复合肥”也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可以说我们这一带凡是发了财的都直接或间接跟这复合肥有点关系。我1977年带的那班初中生里有个捣蛋鬼,近几年推销复合肥大发其财。我有点厌恶他,可他和我二弟却非常亲热,正月里他来到我们家,邀我二弟也跟他去学推销复合肥。
最后老二还是没去成,他说忽然想起那厂的副厂长的老婆做姑娘时,她家曾托人给我做媒没成,最后嫁给他了;人家现在当厂长,老二认为自己在这里干活最后又会是拿不到钱,等等。那算了嘛。
老二又闲住了,成天和小弟在家踱来踱去。有天得志捎信来说,我那当乡长的大姨夫所在的乡政府办了个复合肥厂,叫我老二随时可以去上班。好!
二弟来到青湖乡政府大院找到了我大姨夫,他就把我二弟介绍给一个面目可憎的复合肥厂厂长刘海鳌。刘等我大姨夫走后跟老二说:你先交200元押金才能上班。老二拖着不想交,可刘厂长说你这样上班我也不反对,可不记工。接着又看到大姨夫介绍的另一个青年也交了押金,没法,他也把家中刚刚卖猪崽的200元拿去了。与此同时,小弟也拿走了家中最后的一百元做押金,就近到我二舅的磷肥厂去上班。嘿,全部就业!
干了两个月之后,老二上班的那厂冷落的生意忽然之间大发起来,四川来了两个大货主,各要50万元的复合肥,钱都汇过来了。按合同,这么多的复合肥得在20天内全部交货,发往四川。这小厂的生产能力完全不够,就不管许多,最好的“复合肥”也仅仅是一袋磷肥中加一两锹碳胺而已,而绝大部分只把个磷肥袋倒进印着“复合肥”的袋子,仅仅换个袋。什么氮丶磷丶钾各占百分之几,养份什么25个品位,30个品位,全是谎言。仓库里尿素和进口钾肥也有几十袋,但这一粒也不能动,这是用来摆看的。结果,这些所谓的“复合肥”里尿素一粒也没有,钾肥一粒也没有。货主到车间转一转,尿素丶钾肥就有了,人家一转背,就除了磷肥还是磷肥。厂长成天陪着货主们下餐馆,去歌厅,找小姐。
复合肥上船了,100万货款到手了。庆功宴一席接一席。
不多时,灾难爆发了,这批复合肥经检验,完全不合格,人家一两不要,全部拉回。这厂里的乌合之众一人抓一把逃之夭夭。四川人千里迢迢,最后也无法应付这种持久战,走了,认命了。刘海鳌悄悄的回来把这复合肥厂拍卖掉,从此一切与他无关。
接下来老二他们这些员工开始讨押金。人家也说他钱有的是,小汽车都买得起,你二百块钱我就还不起?莫急嘛,定期存在大银行里,暂时取不出来,等到腊月就有了,我还付你利息。你做两个月工钱,我多的不给,一百块钱总不能少呀!这近打那个官司,我总不敢露头哇,我马上就要走,你不帮我着急,还逼我!
腊月一定会来,决不会不来,而且很快。但是,刘海鳌此时已不认识老二是谁了,押金是什么意思他几乎不懂。刘家正在盖洋楼,确实忙糊涂了。老二耐心地解释,刘终于记起来了,可记起来了又怎么样?他火了:“当时你的钱不是交给我,是交给财金,你找他要。我现在一概不管!”老二气昏了,说走着瞧。回家把三弟叫去,想打架,还带了凶器呢。可一闹,刘的兄弟4,5个,象一群野牛一样冲出来,还有他请的保镖,腰里插着锋利的短剑。老二他俩的计划吓得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只好灰溜溜的回家。
我母亲总自信能说几句,万一不行可以赖死。人家刘某可不吃这一套,一上面就是:“傻屌就把钱送别人用!你养坏了傻儿子有什么办法呢!你赖死也可以,自杀不过死了一匹狗,还能让人抵命不成?~~杨乡长?哼!老子把他当个屌!他算个什么东西呢?芝麻大的官,老子怕他!”这次母亲失算了。
小弟最后也是到二舅那厂里要押金,做工的钱一分没有,押金用100条磷肥袋抵了,这些袋子第二年都成了烂鱼网。母亲说小弟比老二强点,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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