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绿色的裙摆漾开,绿腰轻巧的一个转身,笛声恰到好处的响起,映出舞姬嘴角盈盈的笑意。
女子精巧的唇耽于碧玉笛上,紧抿的嘴角现出一个小小梨漩,悠扬的笛声如清澈的泉流淌开来。
安若素静静的坐在一旁,大煜曾经最富盛名的歌姬收敛了歌喉,只是偶尔低头啜一口冰糖雪梨饮。
桃花瓣恰恰落在眉心,绿腰舒了口气,站直了腰身,璎珞的笛还在唇边,安若素含了一口雪梨,漪兰殿一时很静。
绿腰从鼓上跳下,鼻尖鬓角满是密密的汗水,轻薄的丝绡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少女曼妙的腰身。
她一气饮下一盏凉茶,仍意犹未尽,门口候着的宫人忙送上冰来。
拿了浸冰的手巾敷在额头,舞姬的脸色仍是红红的,璎珞常笑她体质娇弱,丝毫看不出来从前曾跟着歌舞伎班行走江湖。
然而绿腰是禁城最好的舞姬,胡旋舞天下无双,时有文人赞之:徐如行云,疾如风焉。
跳胡旋舞的女子千千万,大煜舞者有之,西夜胡女有之,都比不上绿腰生动传神。
帝释曾戏言,绿腰跳的仿佛比西夜人还好些,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了。
帝释在洛京的街头初见绿腰的舞姿,甚是震惊,然而绿腰入宫后帝释亲率百官赏舞,朝中言官颇有私语。
一来绿腰入宫后不过数月,便从末等的翩翩擢至顶级的惊鸿,虽然不过是正六品,却俨然是宫中舞姬第一人了;
二来胡旋本是西夜国舞,帝释一味推崇未免有长他人志气之嫌,加之胡旋舞不用丝竹,无需伴唱,禁城顶尖的乐师和最好的歌者落得清闲,倒显得帝释顾此失彼。
从此宫中少用胡旋舞,然绿腰并不曾闲,《踏歌》乃沈州公子瑾新作,集玉笛声凉,纳歌声婉转,以舞姬柔软身姿现春意盎然之情怀,一时炙手可热。
璎珞放下手中的玉笛,站起身来。
流翠是帝释所赐,乃整块上好的南海碧玉雕琢而成,触手生凉,玉色中隐隐似有波涛纹路涌动,音色清脆凉爽,是玉笛中难得的上品。
彼时她入宫不过一年,方擢为正六品清音,安若素却已加封为安美人了。
帝释赐与她流翠时刚赏了安若素,据说是块叶形的暖玉,名温润,色泽纯白,放在手心便觉暖通心肺。
那暖玉乃当年北麓国所晋,帝释笑言最适合歌姬用来暖嗓子,便问容嘉皇后讨了来,安若素颇过意不去,特意去栖梧宫谢恩,皇后却和颜悦色,温言道不过是玩意,让她不必放在心上。
安若素自此越发宝贝了,日日捂在胸口,寻常不得见,绿腰笑她小家子气,璎珞也不禁莞尔。
璎珞随手把流翠置于桌上,安若素仍是饮着冰糖雪梨。
如今的安婕妤已不是当年的歌姬了。
安若素与璎珞同时入宫,虽然她歌喉出众,早早地坐上了遏云居的头把交椅,然则不知怎地居然受了帝释青眼,不久便做了美人,前些日子更是又封了婕妤,圣宠甚隆。
璎珞的神色却还是如常,并不曾因了她的得宠而有所颜色,礼数并不曾缺,热情却也不见得少,然则究竟是有了些隔阂,反倒是和才入宫的绿腰更说得来些。
绿腰知她们早就交好,对安若素较别的妃嫔不免少了份敬重,却多了些亲热来。
两名宫人在身后打着扇,绿腰仍感炎热难当,扔了手里的丝帕,提着裙裾跑了出去。
空旷的漪兰殿一时静谧的有些窒息,璎珞觉得胸口有些闷。
帝释连日来赏了清音苑不少东西,虽说是赐予乐府众人的,但联系多年来帝释的厚爱与宫中的传闻,璎珞还是觉得隐隐有些不安。
她极想出去透透气,便向安若素略一示意便走了出去。
一迈出漪兰殿的门,扑面的凉风吹得璎珞心里一畅。
漪兰殿正对着液涼湖,时值初秋,洁白的芙蕖飘飘摇摇开了满湖。
大煜的芙蕖颇有盛名,可从春来直开到初冬,液涼湖上一年倒有大半年的光景随意飘洒着玉芙蓉,阵阵清风夹杂着花蕊的香气袭来,漪兰殿便是最好的悦景之处。
捧了一手清凌凌的湖水,璎珞只觉得心也静了下来。
三年的宫中光景转眼即逝,锦衣玉食浮眼过,勾心斗角明暗中。即便是与世无争于璎珞,也时常会觉得心累。
对后妃要软语逢迎,于同侪须温言相对,年复一年,璎珞的笑如液涼湖上的芙蕖般常驻着,纵使心内汹涌,面上也波澜不惊。
璎珞一时有些恍惚,满目的芙蕖总是让她想起铜陵的家来。
白衣的男子笑看她抚琴,温和的眉目一如往昔。
那时自己只顾低头涨红了脸努力记着纷繁复杂的指法,如今忆起他时,眉目却总是模糊不清的,只记得一袭白衣,并一个淡雅的笑。
芙蕖的清香倒是淡淡的若隐若现,总是缠绕在她的梦里,挥之不去。
犹记幼年好时节。
失去的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么?璎珞念着那一袭白衣,嘴边浮起淡淡的笑。
绿腰已是一气跑到了亭十九,舒舒服服的往石凳上一躺,眯起了眼睛,让穿堂的秋风拂去身上的汗意。
亭十九原名月凉亭,建成方月余。
落成之日绿腰自请献舞,帝释笑言跳的好便赏,却见绿腰眼神霎了霎,要以此亭的名字为彩头,众人颇觉新奇有趣。
待得一曲“醉东风”舞毕,亭十九的名字也定了下来,原备好的月凉亭的匾额便搁在了一旁。
璎珞颇觉得牌匾上的字笔触清丽有余,倒有几分像安若素的笔迹。
凉爽的秋风拍打着少女的脸庞,方才习舞跳乏了,乍一轻松下来只觉得眼皮直打架,绿腰躺不了一会便迷迷糊糊的将要睡去,任水绿的裙摆淌了满地。
隆泰二十二年,后诞女,帝甚爱之,赐号宜昌。
公主雪貌肌肤,性甚机警,尤善舞,帝极尽宠爱至三十四年。
后兄武善侯谋反,牵连后及子女,帝怒之,偏于帝宫一隅。
三十六年,帝从毓贵妃计,遣公主往北麓和亲,行至雁南山突遇泥石流,从者几近覆没,所逃唯二三也,公主不知所踪。《西夜本纪-宜昌公主传》
仿佛还是在那一年的雁南山,曲折蜿蜒的山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头,刚下过雨的道路泥泞不堪,马匹和行人都走的十分疲惫。
马车中的少女撅起了嘴,雨洗后的新鲜空气和葱郁景致一丝一毫也没有消除她长途跋涉的气闷。
“阿蛮!阿蛮!”少女悄声叫着,走在马车前边的一个女子闻声回转。
她面纱下的面庞满是疲态,水绿的衣裙沾染了泥污,墨绿色的小羊皮靴几乎都看不出本色,唯有俏绿的腰带显出几分少女的生气来。
她略停了一停,待马车经过身边时,伸出手来扒住车窗,同帐帷后的少女轻声谈了起来。
“还有多久才能到啊?”车中的少女大约只有十二三岁,面目清秀姣好,此刻却蹙起了眉头,满面愁容。
“阿爸明明知道我最怕出远门,却还是要把我送我这么远的地方来……”
她一面说着,晶莹的泪珠一面在眼眶中打转,一不小心便滚落下来,顺着描了大红胭脂和金粉的脸颊,一路滑到掺杂了金线织成祥纹的喜服上。
绸缎的面料却并不吸水,那颗泪珠只簌簌地向下流,直落进骆驼毛织成的地毯中无影无踪。
被唤作阿蛮的女子似乎也只是大了一两岁的样子,却少不得装作老成的样子说些劝慰的话来:
“公主不必忧心,帝君还在为着武善侯的事情生着娘娘的气,自然对公主也是大不如前了。
其实公主仔细想想,与其在宫里受毓贵妃的排挤,倒不如嫁到北麓做个堂堂正正的世子妃,有朝一日北麓世子荣登大宝,公主说话自然也有了分量,到时候再以北麓皇后的身份为娘娘求情,想必也容易的多。”
年幼的公主低垂着头,泪珠滴滴答答落个不停,却极力抿紧了嘴唇不发一声。
隔着月胧纱的帐帷,阿蛮只见到瘦削的双肩抖动着,好一会儿才有哽咽模糊的声音从满头珠翠后传来:“可是我好想阿娘和哥哥……”说了这句话,抽泣声犹如湖水般荡漾开来。
走在队列最前面的送婚使隐隐约约地听到哭声,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脸上却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古往今来的哪个公主和亲的时候若是没哭两声鼻子,反倒是个稀奇古怪的事儿。
宜昌公主这一路上安安静静不哭不闹,怕是背地里有什么想法,倒叫他忐忑不安了好一阵子。
如今憋不住劲儿的小公主哭闹了起来,反而使他心安不少。
身下的石板睡的燥热,绿腰翻了个身,梦境时断时续模糊了不少。
只记得公主的马车翻下山崖时的漫天巨响盖住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呐喊,一切都烧着了起来,装着嫁妆的上好檀木箱烧得嘎嘎作响,还未死透的人身上着了火痛苦地满地打滚,火光满目,炽热扑面,让人睁不开眼来;
而不远处宫人四处奔逃的哭喊声,刀砍进骨头的咔嚓声,血喷向天空的风声,持刀者狰狞而熟悉的面庞,交织成一幅怪异的画面迎面扑来……
血与火融在一块燃烧,那种热浪扑面而来的恐惧是如此真实,绿腰猛地翻身坐了起来,纱绡的衣料紧紧贴在背上,鬓边密密麻麻的全是冷汗。
夜色已侵,绿腰坐着愣了一会儿,眼前的景物才慢慢清晰起来,手脚已经冰凉发麻,身上却汗腻的难受,她站起来慢慢活动着手脚,靠着柱子理一理错乱的思绪。
细碎的脚步声在这无人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并有女子的悄声细语,一句一句,随风送入绿腰耳中:
“娘娘吩咐的可都曾办好了?”
“姐姐放心,婉仪娘娘的吩咐是半点也不得错的。”
“那便好,明日送去便是了。”
不远处的一星灯火搅乱了两人的谈话,桃鸢提着灯寻到绿腰时,却见她面色阴沉平静,目光穿过湖面望向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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