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转眼间十年过去，来到了一九七七年的十二月三十一号。
吃过饭后，想弟生弟招财进宝一起出去打雪仗了。姥爷刘金又点着了一锅烟，抽着。姥姥韩玉坐在炕上，迎着从窗户照进来的雪光，费力地纳着鞋底。老姥姥韩珍珠在自己屋里，翻楞着自己柜子，应该是在找什么东西，嘴里不停地念叨，哎，我记得明明在这来，怎么找不到了？老姥爷韩义躺在炕上，望着屋顶，不知是没听到老姥姥韩珍珠的话，还是故意不作答，翻了个身，面朝窗户，就那么静静地望着。
母亲也回到房间，拿起放在炕边上，做了三分之二的一只鞋。迎着窗外的光做了几下，可能太暗了，不得不寻找充足的光亮，舍不得点煤油灯，又买不起蜡，只能仿效古人——自然光和雪光不用花钱买——映雪做鞋！从入冬以来，母亲就开始忙着纳鞋底，铰鞋样，做新鞋，裁布料，做新褂子，新裤子。其中，当然有她的嫁衣，其余的是为三妹想弟，四妹生弟，五弟招财，六弟进宝做的新衣新鞋，连上自己的，一共五套新衣新鞋。
母亲坐在她们姐妹几个人屋子的门槛上，鞋面朝上放在膝盖上，左手持鞋，右手握着锥子，来回左右转动锥子，扎通鞋底，将线放到锥子嘴里，使它把线勾上来。左手摁紧鞋，右手用力攥住线拽了拽。头帘挡住了眼睛，拿起手中的锥子将头帘往上刮了两下。又将鞋底朝上，瞄了一眼锥子锥下去的地方距离上一个锥子眼远近是否适当，将锥子下移了一点。 左手持鞋，右手握着锥子，来回左右转动锥子，扎通鞋底，将线放到锥子嘴里，使它把线勾上来。 左手摁紧鞋，右手用力攥住线拽了拽。如此这样循环着。母亲边做嘴里边小声嘟囔着，进宝，你现在还小，正在长身体，我故意给你做的大了些，你如果不跟着招财上树爬墙，多安静地待会儿，这样省着穿的话，最起码可以穿两年。想到这些，母亲一直眉开眼笑，但又变的面无表情，不，应该说有些悲伤挂在脸上。进宝你和招财一定要安生点，多听姥姥姥爷，爹娘，想弟生弟的话，你们俩是男子汉，要多帮他们干活，也一定好好学习，多长些出息，为咱们老韩家，老刘家争口气！一会儿，我就又走了。走的时候，你们可能还在外边雪地里疯玩，可能见不到你们了！说到这里，母亲两眼泪汪汪，一滴泪在脸上停住了脚步，另一滴泪落到鞋底上开了一朵花，但这花没有半点芳香，相反有些许的苦涩。你们，你们四个要努力照顾好自己，努力照顾好爹娘，姥姥姥爷，努力照顾好这个家。若果有时间的话，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院子里榆树上的积雪太沉，将树枝压断了，咚，树枝和一大团雪落地，惊起了一只正在雪地里寻觅食物的家雀儿。
老姥姥把柜子里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真是把柜子翻了个底朝天，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她找到了。哈哈，老姥姥大笑一声，两手捧着一小块红布说，总算是让我找到了！然后快步走到姥姥韩玉屋里。
看到姥爷刘金正在抽烟，说，刘金啊，咱少抽点烟吧！抽烟一点好处都没有，还花钱，也损坏自己的身体，你看看咱们村有多少人是死在了抽烟上。别不当回事！
姥爷刘金面对老姥姥的指责一声不吭，好像说的不是他，依旧靠着墙根，蹲在地上——呼——噗——抽着烟，烟雾萦绕，使人看不清他的面目。
姥姥韩玉说，娘，你别管他了，抽死了活该！咱们说的再多，他听不进去，也是白搭！娘，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啊？
老姥姥韩珍珠走到炕前，坐在炕沿上，指着那小块红布说，这呀，是只银耳环！三年前，在招弟出嫁的时候，我给了她一只，留了一只。今天，这只就给了锁英当作嫁妆吧！
姥姥韩玉把手里的鞋底，线和锥子放到一边，边放边说，真太快了，转眼间三年过去了！招弟结婚前，虽然日子困难，但是开销小，每年多少还能攒下一些钱。这三年来，每年也多少能进点，但是招财进宝二人要上学，我的身体也是越来越不行，经常需要拿钱买药看病，再加上家里的杂七拉八的花销，挣得不如花的多，还都把攒的钱亏空掉了！所以等招弟结婚的时候，家里还过得去，给她的嫁妆自然是比较好，一头驴，三十块钱，二十斤白面，我把您给我的玉镯子也给了她，还有你给她的银耳环！而今，锁英出嫁，我却什么也拿不出来，真是对不起她呀，我实在是不配做她的娘啊！姥姥韩玉越说越伤心，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老姥姥韩珍珠看到自己的女儿如此伤心，不由得也是十分感慨，满眼含珠地说，看看你，出嫁是好事，瞧你这副样，跟出殡似的。好了，好了，别哭了，让锁英听见怎么办？我那还有二十多块钱，我给你拿去，一会儿把它给了锁英，就说是你的。老姥姥把手里的那块红布放到了炕上，走出屋去。
姥爷刘金像是一座抽烟的石像，一动不动，只是手持烟杆不停地抽烟。而刚刚发生在屋里的事情，似乎压根儿没听到，但又像都知道，因为他的嘴角确实上扬了一下。
老姥姥韩珍珠走后，姥姥韩玉就一直看着窗外，也许在看正在做鞋的母亲，或许根本什么都没看。
母亲用力将锥子穿透鞋底，锥了最后一下。然后将开始的线头与最后的线头绑在一起，拿起剪刀，咔，剪掉。右手举起那只鞋，满面笑容犹如花开半夏般迷人，自言自语到，总算是做起了，我也能了却一桩心事。母亲将鞋抱在胸前说，这是我为你们做的最后的事了！
老姥姥韩珍珠火急火燎地从自己屋里出来，来到了姥姥韩玉的屋里。姥姥韩玉听到老姥姥韩珍珠的脚步声，把头从窗户方向扭过来。
姥姥韩玉说，娘，你来了！
老姥姥韩珍珠说，哎，刘金去哪了？咋没蹲在那抽烟了？
姥姥韩玉说，他上房上去扫雪去了。
老姥姥韩珍珠说，真难为他，总算想起干活来了！给，我拿来了。我记得是七块四，你再点点。
姥姥韩玉接过老姥姥韩珍珠用紫色掉色的手绢包裹起来的钱，说，不用再点了，娘，就算再点也多不了。我这有六块五，一会儿，把它一起给了锁英，虽不顶大用，但还能当个零花钱。她从小到大一直都十分听话懂事，照顾咱们四个老的，还得又当爹又当妈地照顾四个小的。这好不容易长大了，却又为了两个弟弟的学费，嫁给了自己不认识，更谈不上喜欢的人。她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比我这个娘做的都多，我还拖累她，都怪我没本事啊，真是苦了她了！当我看着她弱小的身体，到井口打水时，真担心她掉下去，再看她摇摇晃晃地提着一桶水，不，是水没方向地带着她走。说实话，我真想半夜起来，趁你们都睡觉的时候，爬到井边，然后就那样死了，也一了百了了，省的拖累你们……
老姥姥韩珍珠说，呸呸呸，你怎么能这样想，你死了让我怎么办？那我岂不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你难道就忍心吗？
姥姥韩玉说，娘，我……
老姥姥韩珍珠说，我告诉你，你得好好给我活着，我和你爹还指望你养老送终呢！所以，你不仅要活着，还得给我好好的活着，给我打消死的念头，把病养好，这锁英马上就出嫁了，难道还要让想弟照顾这一大家子那？我们太拖累锁英了，可不能再重演一次了！说完，把脸上的两行浑浊的眼泪用袖子擦掉。
姥姥韩玉声音平稳地说，娘，你别哭，我再也不会有死的念头了，我得好好养病，赶快好起来，好起来以便撑起这个家，让咱们家的孩子也过点好日子。
老姥姥韩珍珠说，这就好，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虽然人活着是不容易，但咱不能认命，财富是创造出来的，只要咱们有不灭的信心，什么事情都打不倒咱。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总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过去的，而咱们的日子也总是会变好的！好了，咋不说这了。来看看，我的这只耳环。左手托着红布，右手拆，边拆开红布，边说，自从把那只耳环给了招弟，我就把这只包起来，放到箱子里，再也没动过它，不知现在变成什么样了？说完，红布也打开了，但却发现，里面包着的是一枚铜钱，不是是银耳环。老姥姥左手颤抖着说，这怎么回事？明明我是把那只耳环放进去的呀！咋变成了铜钱？说完，火速下了炕。
姥姥韩玉问，娘，你干嘛去呀？
老姥姥韩珍珠说，我得把那只耳环找到。说着就走到了屋里门口。
姥姥韩玉说，找不到就别找了，锁英能够理解。
老姥姥韩珍珠说，那可不行，必须得找到。人随着她声音的消失而看不见了。
姥爷刘金正拿着刮板在房上刮雪，后面家的邻居王工右手扶梯，左手握着铁锹和扫帚把，爬着梯子也上了房。
王工放下扫帚，拄着铁锹，隔着十几米远大声说到，老刘，你还挺早啊！哎，我可听说，今天你家的二女儿锁英子要嫁人，是真的吗？还是东边韩秀珍家的独生儿子王耀祖，是昂？那韩秀珍可不是善茬，你女儿嫁过去可有罪受了。你家二闺女要说，是真能干，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从小受苦，又当爹又当娘，照顾你们一家老小，真不容易！这好不容易熬到嫁人啊，还有这样一个恶婆婆……你看我这张嘴，真是该挨打。王工说完，朝着自己的嘴上用手拍了两下。不过话说过来，他们家还算是比较有钱，嫁过去就不愁吃不愁穿了，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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