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青春痛歌

作者: 西西里亚有棵树 | 来源:发表于2023-10-06 16:39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网】小说篇

    张承志是我从小见到大的,我家跟他家并邻,不同之处在于我是父母衣锦还乡,想着归隐才来到这里;而他,他是土生土长的张村人。

    说起张村,这是在一座并不知名的小山脚下,到处的绿荫和田地。因为在南方,又在低洼处,多水,多鼠,多虫。

    张承志从小就没见过爹妈,用同学的话来讲,他是被爹妈遗弃的,说到底,就是没有爹妈寄在爷爷奶奶家的野种。这野种的名头本不该在他头上,多亏了几个小孩子没有嘴防,编了一个顺口溜:

    张承志,不要脸,没了爹妈当野种。

    野狗来了要发财,野种来了要落败。

    因为朗朗上口,流传到了邻近的几个村,野种两个字也就慢慢代替了他的名字。

    小孩没嘴防,大人也不以为意。逢年过节,张村家家户户外出务工的青壮都回来了,张承志一家就成了最好的取笑对象。在路上遇见他的爷爷奶奶,说几句他们儿子的不孝是做长辈应当的责难,爷爷也只有羞红脸尴尬地笑笑,默然许久,才缓慢地张开嘴给出答复,“要挣钱供他读书。”旁人早就围着其他家的儿子不再理会他,她半天插不上一句话,只好讪笑着一个人落魄离去。

    张承志受到的调侃就更大了,会打趣他:“今年爸妈回来吗?”

    “不知道啊。”“哎呀——你爸妈恐怕不要你了。”

    好在张承志坚强,在面对这种调戏的时候,只是微微扯动两颊的肌肉笑笑,他若是哭下眼泪,以后定会被更多取笑。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村上的初中一年就考两三个高中,张承志就是其中一个。那一天,他蹲在屋外边儿的墙根儿哭了好大一会儿,我就站在我家的阳台看着他哭。但是他不知道,他的贫穷和窘迫会伴随他一生。

    在高中的前一年,他过得很顺利。他很穷,穿的是村里其他小孩穿剩下的,最好的饭菜不过是路边的一碗炒河粉。旁人问起来,他就微笑着说:“要读书,没那么多时间,随便对付一口行了。”

    这实在是拙劣的借口。他的困境大家都看在眼里,不仅没有人歧视,倒还有人多了几分同情的意思,在晚餐过后为他带来一两个饼,他从来不收。张承志不甘人下,破旧的衣服套在消瘦的身子上,再加上他有一双坚定明亮的眼睛更衬出他几分清贫君子的味道,只有别人不经意或是其他时候提起“贫穷”几个字眼的时候,他眼里才会有几些落寞。

    他的父母并非真正撒手不管,在他考入县中时候回来过一次,他已经不以为意了,做到的也只是对父母应尽的礼数。张承志远远地去迎他们,到了地方,看见稀稀拉拉的人,却怎么也认不出来。只是苦笑几下,暗道没做足准备就往家走。好在半路上,两个被阳光晒得黝黑的中年夫妇惊叫一声,张承志扭过头去,身体里的血脉逼迫他叫了一声“爹,妈”。阳光直射在他眼睛里面,他有些恍惚,忽然看见烈日灼空的旷野上面有两条黑瘦的野狗在寻食。一阵耳鸣过后,他眼睛渐渐恢复了光明,在破烂的鞋子里又看见了老鼠在潲水里惶恐偷吃苟安。

    夫妇没几天便离开了,再也没人叫他野种。张承志脸上无悲无喜。

    他忽然想起以往,觉得“轻舟已过万重山”;想想现在,“一山放过一山拦”的悲凄是有些,心中却也升起豪气。

    教室门口的桃花是开了也会败的。张承志独爱桃花,连带着唐伯虎的桃花诗: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崔护也有一首《题都城南庄》被人熟知,“人面桃花相映红。”与教室外刚好有几树张承志爱的桃花一样巧,教室里也有个面若桃花的刘璃。

    清晨早读过后,大家都是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教室乃至学校都是寂静的。这时候你若是推开我班的教室门,你就能看见三个人直挺挺的脖子。张承志在学习,刘璃像个小孩儿一样拨弄书桌上的几个装饰,我则预料张承志跟刘璃一定会有什么,为了明白这些什么,我也直挺挺着脖子窥视。

    刘璃跟我前后桌,她的脖颈像是天鹅一样,皮肤也透亮明皙,有时候她过来伸手与我玩笑,若隐若现的静脉在皮肤底下连带着人也晶莹剔透。她的座位靠窗户,有时候就懒洋洋地把头倚靠在上面,脸庞映在上面;早上的太阳升起来时,阳光就跟她的脸庞有些重合,形成一道暮景,在这暮景下面她的脸庞就变得更加温润了。她常常做很有孩子气的事儿,再碰上其他男人对她献出殷勤时,她又变得沉默。沉默是她的盾牌,而这盾牌往往又会伤害。

    你别多想,我不会爱上刘璃的。甚至为了观察张承志和她,我主动调在了教室的最后一排。格局就成了张承志注视刘璃,我偷窥张承志,于是,他们都在我的偷窥之下了。在这里我截取几个日记的片段进行详述:

    一日

    张承志给了刘璃一个苹果,他已经懂得了掩饰贫穷了,这个苹果给得落落大方,不会让刘璃难堪。他连递出苹果那一瞬间的眼神都是清澈的,刘璃只有接过才不会亵渎。这时候的刘璃定会认为他是穷且益坚的,只有接过才是真正尊敬他,同时,她也接过得毫无压力。

    五日

    张承志收到了回报,他很能把握时机和人心,做出的每一件事儿,都合乎时机身份又能拉近关系。他顺利进入了刘璃的生活圈子,刘璃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他都迅速接触并且建立友谊。刘璃也会将自己的晚餐分给他,当然,也只是水果。很巧,我注意到了,是苹果。

    十二日

    二人更加熟络,刘璃的话多了些,许多人也加入了我,对刘璃进行偷窥……

    写到这儿,我必须要宕开一笔。我的好兄弟,我一生最要好的知音,我的试验品,我的凡人——张承志,本该轰轰烈烈的一生死在了这些贱人手里,言语如刀,这些贱人的话更锋利几分。

    他们不同我,我偷视的结果是在我心底的,我敢承诺我没有一点嘲笑的意思;他们偷视的结果是在嘴上的。

    刘睿就是他们的领头,为了你方便了解她,我用档案式来告诉你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刘睿,女,十八岁。

    身高约一米五八,体重七十三公斤。

    同性恋,爱好追星,偶像是同龄的小鲜肉,喜欢八卦。

    初中当过不良少女,高中开始鄙视不良少女,与父母关系不好以至于大打出手,在微博倒卖偶像的周边有一笔小收入使她引以为豪。

    张承志的贫穷同刘璃的温润美丽一样是没办法掩盖的,这给刘睿提供了大好的机会。

    若是遇见哪天早读张承志没来得及洗头,她一定会挑一个大家都在的时间开口:“我X,张承志好丑,把我都要丑哭了。”张承志只好笑笑,他若是要反驳,刘睿会有一百零八种让他在刘璃面前丢更大的脸。若是张承志在教室外看花透气,她一定会大声说:“张承志又在装忧郁王子了。”张承志还是微笑。在以后,王浩问他,张承志想起来,他眼里会噙着泪水却依旧微笑。

    刘睿是侵犯张承志所有美好的恶毒妇人,她自身丑陋不堪,胖若肥猪,她塌鼻梁上面的油够一只大猪身上的膘了,刘海厚重地压在额头上,一笑起来,就随着她的笑声上下摇动,看着她的额头就会发现一堆白色红色流脓的痘痘。她的笑声一响起来就让人想到破了嗓子的鸭子“哈哈哈哈……”的大叫,让所有人都厌恶,她刁蛮起来又让所有人都无奈。要是有哪个不开眼的敢跟她作对,她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网暴、伙同其他人给人编造绰号、重启她的不良小弟、找社会青年恐吓。

    刘睿跟刘璃说,张承志喜欢你。刘璃说没有。刘睿继续调戏她:“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讲。”刘璃脸红,没有接话。我看见刘睿若有若无的嗤笑,知道她要说什么话,可那时候我决意不掺和他们的事。果然,刘睿开始顺着杆子往上爬。她说:“刘璃,你要是真跟他在一起,那……”随即就与一旁的姐妹一起打闹,看见张承志进来,她又嘻嘻哈哈地打趣:“张承志,刘璃等你好久了。”

    她玩的这些把戏完全上不了台面,可是有句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偏偏是这些东西把张承志难住了,张承志也明白她的“好意”。张承志只还是笑笑,刘璃红着脸几次想要开口,而张承志认为她能看穿这句话。

    这时候大家都沉默了,与其说沉默,不如允许我来说说各方的反应:刘睿为首的人嘲笑着等他回话;刘璃很挣扎;旁人不在风波内,没有反应。我想要开口帮他解围,我知道,我只要开口这些都会不值一提,刘睿的刁难,刘璃的尴尬,张承志的自卑都马上烟消云散,只要我开口帮了他,他和刘璃一定不会有遗憾,哪怕是从来也没在一起过。可是我没开口。哎,张承志,你肯定不忍心你的青春就这样消散,可是事实就是这样的,我帮你是在对你的人生介入。和光同尘。我要是帮你,我就卷进去了,最后还不知道是不是帮嘞。我当时这样想。

    我还是没说话。

    刘睿是不会这样放过他的,他如果恼怒才好,他总是笑笑,刘睿反而才恼怒了。我不赞成这句话,但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什么话,如果你是女人,我这里没有中伤你的意思——“最毒妇人心”,刘睿这种女人,心里更是阴鸷。她善于玩弄把戏,编造的谣言一定是让人分不清真假的,一定是有戏剧性又符合逻辑的;取的绰号一定是朗朗上口的,直戳戳往人心里扎的,说出口时一定是轻佻调侃的。倘若你跟她辩,她就会说:“你一个大男人,你连这点玩笑都开不起。”张承志就这样有了新的绰号了,从原来的“野种”到现在的“鼠人”“装男”。

    张承志听到这些,心里有些恍惚,好像又看见了见到父母的那个下午:两条野狗在旷野上寻食,而老鼠在潲水桶里苟生。他眼睛又瞥见了刘璃,刘璃这种神圣怎么能让人亵渎呢,刘璃已经有刘睿这一群朋友了。

    他始终昏昏沉沉的。那天我邀他跟我一起去吃饭,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我,没有拒绝。我俩一起出校门,门口的人很多,各式各样的。背着羽毛球拍的,准备出去买烟的,背书包准备偷摸带晚饭进来的……我有心让张承志看看别人的生活,跳出刘璃的束缚,可他却依旧昏昏沉沉。

    王浩站在校门外咖啡店里,他看见了张承志,张嘴招呼我们:

    “哎!”

    “你怎么出来了。”他问张承志。

    张承志闷着头,眼里血丝跟着瞳孔涣散没有回答。我狠下心,对自己说,只提一句,就一句。我说:“哎,他跟刘璃完了。”

    王浩是知道张承志和刘璃的,他爸给他带到H市去读高中,可他整天在这儿闲逛,他爸后来也不管了。有一次我问他,为啥不去H市。他不屑,哪有这儿好,在这儿我是太子,在那儿我屁都不是。

    “嗨,多大点事。”王浩摆摆手。

    “滚你妈的。”我骂他,“你跟他去吃饭,我要回学校去了。”我把张承志交给他,我存心给张承志机会,我了解王浩,只要王浩听见了,就一定不会不管。我回到教室,刘璃让我过去,她递给我一个苹果,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张承志呢?”

    “出校门了。”

    “那你把苹果给他。”我有些惊讶,看着刘璃,她的脸上只是出现得意的微笑。

    次日,我依旧在后排看着他们三人,王浩愤愤不平地来找我骂道:“那刘睿也太不是人了,你也不帮他说话。”

    “张承志给你讲了?”我问他。

    “不是,我自己打听的。”

    “他都没讲话,那我怎么帮?”

    “他讲了你就会帮吗?”王浩突然死死地盯住我看,我觉察到了不妙,王浩什么时候开始能反问了。“就算他说了你也不会帮忙,你跟你爸一样。”他不屑地说道。

    “我能说什么话?”我回答。

    王浩呸了我一口就走了,我有些怔住。

    刘睿是不可能斗过王浩的,且不说王浩,我单讲他父亲王立——我县著名企业家、书法家、教育家。有传闻说王立是靠沙石生意起家的,具体是怎么一步步走来的,谁也不知道。

    果不其然,刘睿第二天就找到张承志道歉——我看见她的眼里有泪水。那时候正是大课间做操之前,班里的人七七八八的还算整齐。刘睿走到张承志面前,她弯下腰:“对不起,张承志。”

    张承志斜睨了她一眼,并没理会。

    刘璃彼时正好在我身旁,她的神态有些不自然,迷茫和羞愧出现在脸上。我知道,王浩做过了。

    刘璃扭过头来问我:“刘睿为什么要跟他道歉。”她脸马上又变得通红,愤怒的瞳孔死死地盯住我。当这句话问出来以后,我就知道,没有什么和光同尘了。我明白她的愤怒从何而来,哎,没想到我也能看错人。我跟张承志都看错人了。

    我说:“张承志,你过来一下。”

    张承志愣了一下,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命令式语气。他从刘睿身前走过来,刘睿把头抬了起来,感觉世界有些陌生,早上的阳光突然充满了黄昏色的味道,旁人的眼光让她恍如隔世。

    刘璃的脸一下煞白,张承志不明所以地问我:“怎么了?”

    我戏谑地看着刘璃,张承志心里咯噔一下——现在想起来,我实在不应该拆穿她,我当时是被迷了心窍,我一直想和光同尘,可在那时候,我心底那点儿优越感起来了,作为她冒犯我的代价,我决心用张承志做刀子,狠狠地刺向她。

    我说:“刘璃问我,刘睿为什么给你道歉。”张承志想要接过话过来,一个声音响起来打断他。

    “刘睿!”

    王浩来了,我知道,完了,张承志完了!这是王立的学校,门卫自然不敢拦这位太子爷。王浩看着刘睿,继续喊了一句:

    “刘睿!”

    刘睿走了过来,大家都看着我们,周围教室听见动静也来了,窗上门前到处爬满了眼睛。

    刘睿无神地开口说:“对不起,刘璃。是我故意挑拨你们关系的。”

    “你喜欢他?”王浩指着张承志问刘睿。张承志红着脸说算了,王浩摆开他手,说一定要给他找个公道回来,说现在已经不是张承志一个人的事情了,刘睿把他恶心到了,一定要让刘睿好好地当个学生。他这样说话没错,他爸给了他一个校董的名头。他转过头来再次逼问刘睿。

    “不喜欢。”她不想继续下去,用乞求的眼神看了每一个人。

    “你也不喜欢,为什么要挑拨他们关系?”

    “我……我看不得他好,更看不惯他跟刘璃在一起。”她断断续续地说。

    王浩终于满足,招招手让她滚。刘睿还立在那儿,我那时候说,你赶紧走吧。刘璃不明白张承志跟王浩有什么关系,但刘睿的话把她心底的有些东西撕开了,她的面色不再是桃花的娇嫩红艳。

    刘睿走了,张承志却被我们拉扯得稀碎。他忽然觉得刘睿说得对——他是鼠人,甚至连人都算不上。他做人的尊严被我和王浩撕碎,只剩下一块儿遮羞布用来盖住眼睛好使自己看不见旁人的目光。

    王浩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可我一直把你当兄弟。”他又看着我,嘲笑地说:“我跟他认识还是因为你,别人跟你玩了这么久,你帮过他一把吗?”

    我怔然无言,没想到我跟王浩闹到这种地步。我看向张承志,我希望他能明白我,从水里一把把我拉起来。张承志眼眶里闪耀着泪花,他是真正没有栖息地了。哎,张承志我现在也觉得对不起你,我现在才明白你我本应该是最好的兄弟的。

    张承志没有怨恨我,他知道王浩能帮他是因为我的推手。他不能说,他若是说了,我就从一个冷漠的人变成了善于利用的人。我利用了王浩,换句话说,我从来没把王浩当作朋友。可我还是感受到了一股怨恨的眼光,刺得我汗毛直立,我四处寻找,看见了一双眼睛,刘璃的眼睛像噬人的狼一样泛着绿油油的光。

    王浩走后,刘璃回到了座位,张承志像哭泣一样对我笑笑,我扯动肌肉,对张承志友好微笑。随后我走出门外,桃花开得旺盛,我掏出手机给我爸打了电话:

    “后天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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