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有梦的地方就有希望。我说,在中国,有希望的地方才有梦。朋友收了他的三弦琴,拿起碗中的榨菜,吃起来。
我们来北京已经许多天了。
记得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是在一个寒冷的深夜,我加班回租住的地方,走过长安街,一阵阴风凄凄,听到有人在天桥下狼嚎,想到白日主管丑恶嘴脸,一不小心就走去骂他:叫唤什么,哭丧呢,你是死了爸,还是死了妈?半夜三更不睡觉,天桥底下学王八,长这么大没有听过你这么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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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无法忘记他当时可笑模样,两眼凹凸,四肢僵劲,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右手还凝固着慢捻的琴弦。
“看什么!”我狮吼一声,吓吓他。
不想功力太深厚,一下把他吼得满脸通红了,如同刚出锅的龙虾。他赶紧低下头 ,仿佛自己做了多么低贱事,畏惧模样使我差点笑趴下。我哈哈大笑起来,在这笑中,仿佛平日里受到的一切不公此刻全都还回来,心中竟产生一种扭曲的兴奋。
我张口就要再骂他,却不想他先发制人了,“对不起。”他说。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直到他说第二遍才明白这个世界真有你打他左脸他却把右脸也伸过来的人。年轻总以为这个世界充满阳光,以为每个人都是好人,唯心主义太强,不知道中国官方哲学早是唯物主义了。我看他,他已将头抬起,一双眼睛乌黑明亮,即使在这如墨夜色中。
我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和他再为难,只是哈哈哈大笑三声在他惊惧目中畅快离开。
北京的冬天格外冷,倒一杯白开水,放在外边,第二天醒来瓶子都能给你冻裂。明成化十二年,皇帝南郊祭祀站着的仪仗和乐官都冻死许多;而他还活着。
空荡荡的大街早已不见半个鬼影,只有几辆讨生活的夜车呼啸而过。踢踏的皮鞋声在这夜幕中也越来越响,犹如一声声鼓点,不住敲打我的心。风冷冷的灌进我的心窝,使我狂热的脑袋瞬间冷静。真是好久不曾遇见这样有趣的事情,也不曾遇到这样有趣的人,他那可怜可笑模样,——自己刚才是否太过分?他已不幸掉入井中,我又何必再屁颠屁颠跑去扔石头,砸他头破血流?大家都是苦命人,在这个满眼是刺的世界,苦命人又何必为难苦命人。
我终于回去,在霓虹闪烁时。令我吃惊,是他竟依旧保持着我离开时姿势,头颅下垂,四肢僵劲,两眼一动不动犹如一条死鱼,在寒风中矗立。我蓦然感到一种极深罪恶,如同身临十八层地狱,又像荒原上燃烧的野火,烈焰冲天,焚尽所有,在火焰尽头又百转幻化成为一柄巨大铁锤,猛然砸向我的胸口!一阵咳嗽,我赶紧拿出纸巾遮住,展开,却是血沫和内脏……
“对不起。刚刚是我心情不好;其实,你唱的挺好。”我终于受不了,撒谎说。
没有声音,没有反应,他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犹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仿佛我不存在;我也不敢动,怕他想不开。
月亮从浓厚云中缓缓爬出,像萤火虫,投射出清冷月辉,给这黑暗世界暂得以微弱光明。我们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动,任清冷月光把我们雕刻在墙上。我突然感到好笑,看着桥洞岩壁上的我们的身影,想到鲁迅《阿Q正传》中的龙虎斗,不想有一天我竟变成阿Q和小D。只是不同,四周没有看客,是寒冷的风。
我也终于可以将他仔细打视,却是没有一般艺术家的癫狂气质,他很清秀,大眼睛,长睫毛,深蓝上衣,米黄长裤,一双八十年代破军靴,走在人群绝对让人一眼看出这是农民工。一双眼睛格外迷人晶莹剔透犹如一颗黑宝石,但此刻的毫无光泽却显示出主人的落魄……
“没关系,”他突然活过来。
“啊啊,真的?”我吓了一跳,也赶紧复活。
“真的。”他说。
他是前天到北京,一个人,凌晨出了西站口,向外走,一切陌生。妖冶的霓虹灯吓得他又扛起行李跑回大厅睡。我佩服他的勇气。毫无意外一觉醒来全身被摸光,真正变成“北漂族”,惟有一把破三弦死揣怀中。又是一人,偌大北京城,滔滔天下不知前路在何?在火车站游荡两天,差点被当作小偷逮起来,这是他从未想过的结果,生活总比梦想更艰难,天也越来越寒冷,曾经的伏在爷爷腿上听三弦,此刻竟是那样的奢侈,与之相比,那常常不够的零花钱又算得了什么呢?不知此刻爷爷是否在看他?恐怕会心疼吧,爷爷那么的爱他,这样想着,越想越难受,索性到桥下弹三弦,排解一下内心的伤痛;不幸遇到我。
我更感觉自己的邪恶,七宗罪也瞬间升级成八宗。我请他回租住的地方,不想他一口答应,爽快得让我不安。
他的老家是河南,小时候父母响应祖国号召去东莞服务,留下他和没有几根头发的爷爷住。爷爷是个怪老头,像他,不笑,也不爱说话,村里人不喜欢,但那有什么关系呢,又不吃他们家,况且他也不像一般孩子喜欢疯耍。
那时的村里电视很少,又常常停电,村长说要支持国家发展。他的快乐就是每天吃过晚饭,在夕阳余晖下,搬着凳子屁颠屁颠跑到庭院听爷爷弹三弦。爷爷世界最厉害,一溜儿的琴音从他那枯瘦的手指间跑出,有精灵、有天使、有鬼怪,他们唱啊跳啊,和他一起玩耍。有时爷爷也会笑起来,脸上皱纹也仿佛舒服好多。玩累了,他就趴在爷爷腿上装睡觉,爷爷这时就会停下弹奏的三弦,伸出右手轻抚他的头,像他摸隔壁二虎家的狗,他却突然跳起。他说这曾是他最大幸福。
他喜欢三弦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他说她有生命,是个小女生,爱哭,也爱笑,但喜欢听他说话,陪他一起玩耍。她那么活泼快乐,给他那失色童年抹上明亮色彩。爷爷教他三弦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认真,但他不怕,他是学得那么快,快到爷爷嘴巴都要合不住了。每次练完,他就骄傲拿着三弦站在爷爷面前等夸奖,骄傲像只小天鹅。这时爷爷总会缓缓拿出他的大旱烟,磕下板凳,抽一大口,然后咳嗽两大声,煞有其事说:都要赶上爷爷咯。他便快乐的飞走。
他的名气很大,全校都知道,每次活动晚会都有他,他也开心向别人介绍她,他想把他的快乐告诉所有人。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一次数学老师就把他叫进办公室,骂半天,最后警告他:学生的天职是学习,你搞的这些就是不务正业!但他不在乎,没有人能够动摇他对三弦的热忱,爷爷在时这样,爷爷离开更如此。
爷爷离开时很自然,仿佛死亡不可怕,只是四个儿子不在家。爷爷说,我这一生做许多,年轻气盛,改变世界,到最后却徒然无功。中国人是惯于惰性的,也见不得个人英雄,稍有作为便被视为异类,然后使用各种手段戕害他。但是中国不能没有三弦。你要坚强,即使这个时代只有你一个醒着的人,你也要活着。道理讲很多,但他只是记住最简单一个:我死后,你不哭。
但他还是差点哭,因为他们决定烧三弦。按照他们老家习俗人老后要让他把生前最喜欢的东西带走,虽然他怀疑那是不值钱,因为他就从未见到谁家烧掉人民币的,但是他们决定烧三弦,说是它害了爷爷的一生。他不舍,就趁四叔晚上守灵瞌睡悄悄偷出来,虽然第二天晚上大家就都跪在灵堂前了。他困得要死,心中却高兴。
出殡那天,好多人看,熙熙攘攘挤满半道街,他也穿着白布孝衣拿着哭丧棒走在人群中间。他奇怪他们的呐喊,呜呜咽咽,平仄起伏,竟然很像他弹的三弦。但他哭不出。前边一个小子也不哭,他想和他说话,不想身后阿叔一脚就把他踹哭了,吓得他也呜咽起来,但他是背古诗。不久他就明白原因,因为耳边渐渐传来人声。“看就是他一点都不孝顺”“爷爷死了都不哭”“亏他爷爷待他最亲”“真是不孝顺啊不孝顺”,他终于明白爷爷那句话,但他哭不出,好不容易熬过一天。夜深人静,筵席已散,他坐在老槐树下弹了一夜的三弦。
不久之后他离开学校,许多人诧异挽留,但他分明看到他们那嘴角噙着的冷笑。他知道他们的想法,他们以为他傻,傻子又怎么可以和正常人等价呢?他们理所上大学,他也理应去打工,如此才能区别。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笑,这样经历又有多少呢?况且他也不在乎,只要她理解,这一切于他又有什么呢?况且读书本就不是他喜欢,数学老师就曾骂过他不务正业。只是唯一遗憾是他最终不曾对她说喜欢。
他们同学三年,对话却是一个巴掌能数出。她不高,爱笑,通红嘴唇,笑起会有两个迷人小酒窝。一次课间,几个女同学议论他说没人喜欢三弦这种老掉牙,他的脑袋肯定小时候被门夹了。他伏在书桌装作写作业,晶莹泪珠却在眼眶打转儿。在他悲伤时刻,耳边传来起一道弦音:
“他只是喜欢吧。喜欢总是没理由的,不是吗?”
他从未听过这样美丽的声音,也从未见过着样美丽的人,他抬头看她,那天的她格外好看。那天他高兴极了,晚上回去帮寝室打了七壶洗脚水。
一次体育课她玩雪错过集合,被体育老师抓住铲马路,他也高兴当着老师的面往操场外跑,自然他被罚去和她一起“玩”。她是那么美,笑起来那么甜,通红嘴唇,浅浅酒窝;那天她说他很勇敢……
“你后悔吗?”
“喜欢总是没理由的,不是吗?”他说。
他喜欢她,相信没人比他更喜欢,她的活泼,她的安静,她的通红的小嘴唇,她的迷人的小酒窝,她的鹅黄色的绒上衣,她跳绳,她跑步,她的一切一切,高兴、悲伤、愤怒、喜悦,这些在他看来都是那么完美无缺,白璧无瑕。他知道他是爱上她。她该是他的老婆,一辈子,而他也从未想过和她之外的任何一个女生生活。他爱她!但他不敢说。
爷爷曾说:遗憾圆满人生。这是他的命。他们差别那么大,像高傲的天鹅和蛤蟆,她那么白他那么黑,她是天空明亮的星,他是地上黯然的沙。唯一交集是成绩,她从未出前三,他也从未出倒三。况且他的人生太艰难,踽踽独行,看不到一线光明。她那么美,该幸福啊。他终于决定离开,但他从未有过的悲伤。
他去工地第一天是捡砖,这是他从未想到,更未想到是他一直捡。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也不是他而在他的臆想的“工作”,在他的臆想中“工作”应该是:火热朝天,热情饱满,汉子一声吼,扛起一袋水泥就往上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光荣横幅贴的遍地是,“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努力 ”。然而现实却是天空晦暗,麻木偷懒,大家都很烦。他感到一种无穷的苦闷,犹如他第一次进蒸房,压抑氛围如同行政楼。更让他无法忍受是他不见了他的三弦。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也不知为何他还在这样世上活着。
中午又是馒头菜汤,这是亘古不变,他端着碗蹲在一旁,找不到自己的三弦,盯着盛饭老太噙在口中一动不动的香烟,恍然大悟最近总是吃到烟灰儿的来源。
一个工友搭讪,说明天发钱,可以去市区转转。他回头,看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眼中显出麻木和欢喜。受不了,嚼一口白菜,扔下碗跑开。
风划过他的面颊,像一匹纱轻拂他的脸。十三楼的天空格外蓝,他喜欢这种感觉,碧空白云,清风拂面,远方的一切变得渺小,仿佛此刻他才是他。他突然有些想念从前,想念那个日日吵着要逃出去的铁牢笼,想念食堂阿姨每次给他多盛出的一勺饭,想念爷爷养的已经死的鸟,想念那一个个美丽的音符,想念他的姑娘……但他知道想念只是想念,一道栅栏隔开两个世界,他再不能回到从前,回不到那个燥热的夏天,回不到那个银杏花开满的校园,回不到爷爷的怀抱,也回不到她的身边,再趴在课桌偷看一次她的的笑脸……他感到后悔,后悔自己的选择,这条路太艰难,他想到爷爷,想到黑暗中的踽踽独行,他的身体突然有些冷,他好害怕,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一个尽头,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多想说他错了,真的错了,不是所有努力都会成功,“上学不是成功的唯一道路”,他会听数学老师的箴言,不想人生,不要使命,也不要他的三弦,只是好好学习,只是好好读书,只是好好考试,只是同所有人一样平庸平凡!他恨,他好恨!恨自己年少轻狂,恨父母在自己年幼时候离开,恨这带给他欢乐与勇敢的三弦,恨社会的不公,恨世界的黑暗,恨生存的艰难,恨天恨地恨所有人!但又能怎样?这个世界与无干,或许只有从此跳下,一切都会结束,再没有生活的艰辛,再没有前途的黑暗,在没有明天的如何向前,他又回到她的身旁,趴在课桌上偷看她的笑脸,通红嘴唇,浅浅酒窝,夕阳西下,爷爷也来接他回家,风柔柔吹进他的嘴,太阳也变得温暖,他渐渐走到天台……远处的高楼大厦变得渺小,如同画中,他深深呼吸,这个城市再不能压制他!再见了,这可恶的世界!再见了,我亲爱的父亲母亲!再见了,爷爷,我没能完成您的心愿!再见了,我可爱的姑娘,愿你此生幸福,永不思考,来世我们再次相逢……
他终于没有跳下,被赶来的老板一脚踹趴下,然后拎鸡仔般拎下,骂一顿,滚回家。
这就是他回来的原因,没有什么了不起。他又回到他的村庄,但他不再是少年。
一日闲着蹲茅厕,一阵心血来潮提起裤子就要去北京,因为搞艺术的都要去北京!于是乎乒乓咚响不顾一切,连夜收拾东西出发去北京。
他是这样孤独,像无边荒野中一座孤坟。在那里没有人欣赏他,也没有人去懂他,所有人的都把他当傻子,当作茶余饭后消遣的笑话,唯一理解他是一条被吃的土狗和两只不下蛋的母鸭。
北京是首都,有钱人多,欣赏艺术的也会多。路上,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他变成一条鱼,在蔚蓝的天空自由翱翔……
我被笑趴下,好久不曾听到这样可笑的笑话,但看他杀人目光,终于强逼自己正色道:“北京是首都,有钱人多。可是,北京从不赏艺术,北京只会‘上’艺术!”
月亮升起来,我想到李健的《尘缘》:
漫漫长路,起伏不能由我,人海漂泊,尝尽人情淡薄,热情热心换冷淡冷漠,任多少深情独向寂寞……
我抢走最后一块榨菜,用馒头擦了一圈碗,说:“房东又来催电费,这次逃不掉,——你要去工作。”
他放下手中馒头,轻抚枕边的三弦琴,像抚摸这个世界最珍贵的恋人,食指轻捻,一条蔚蓝色河流缓缓流出。
我会成功的,他说。
我咽下口中食物,被他气乐,成功?不知他的自信从哪儿来!我张口就想骂他,却抬头看到他那一双漆黑眼睛,深邃、忧伤。张了张嘴,终于没骂出,我深吸口气,生气将桌上碗筷收拾乒乓响。舀一瓢冷水,倒在不锈钢盆中,粼粼的水波映出窗外月的颜色,有些冷。时间已是这年腊月了。
“你见过的那个小姑娘,画画的,很漂亮;昨天让经理上了。”
“吱——嘎——”
刺耳的弦声突然聒的耳朵生痛,随即是死一般静。我有些受不了,回头看他,却见他已将弦子扔在一边,抱起一床棉被,在墙角蜷缩着,如同一条悲伤的大蟒蛇。
夜深了,我收拾好碗筷,躺下,看窗外清冷月光,游走在绝望的牙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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