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自摄《望乡》
四
不久，各大队实行了生产责任制，土地承包到户。村里几乎看不到闲人。两年后，有好几户人家住上了一砖到顶的新瓦房。忙完麦收，地里种上了玉米、大豆等秋收作物，农事暂时闲了下来。各大队便轮番请人来说大鼓书。
前来说大鼓书的艺人中说的最好的，当属二狗子。是个盲人，在四乡八里都很有名。往往听说这番请的说书人是他，那些老太太、小媳妇们就早早做好晚饭，没等太阳落山，她们就拿着马扎、拎着蒲扇、背上披挂着孩子到演出场地上占地儿去了。
二狗子虽然眼盲，但面容白净，风度不凡。他总是身着白褂，运筹帷幄地坐在鼓架前，看上去跟周围那些灰头土脸的庄稼汉大相径庭。
演出场地设在大队前面的空地上。紧邻一条小河，河边长着几棵枝叶婆娑的柳树。平时放电影的时候，很多顽皮小子会专门爬到树上去看，有些登高望远的意境。
这天说得是《十大劝》。只见二狗子左手打板，右手敲着鼓槌。手法娴熟，步调一致，看得旁边的老太太都呆了，暗地里嘀咕：“一个瞎子，是怎么学到的这营生？不用上坡干活就能挣碗饭吃。”
二狗子开腔唱起来：“国正人心顺，官清民自安。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短短几句话掷地有声，“好！”看说书的老百胜欢腾起来。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二狗子面前的罩子灯应声而碎。整个场地瞬间陷入了黑暗。只看到抽烟者手中的烟卷亮亮地闪着红光。刹那的安静过后，忽然传来几声女人慌乱的尖叫，继而是孩子惊恐的哭闹，随即是咒骂声、怒吼声，嬉笑声，不绝于耳。料是有无赖趁黑偷摸了小媳妇的乳房抑或偷捏了大腿。一团闹哄中，河套大队的袁会计重新点亮了罩子灯，令妇女主任去队部另取灯罩后，疾言厉色地问：“谁？是谁在捣乱，打坏的灯？”
忽见河边的柳树上树枝乱晃，“噌噌”从树上跳下一个人来，锃亮的光头非常醒目。他摇摇手中的弹弓，分明带着挑衅的口气：“是我，是我，来抓我啊！”
有认出的早已叫起来：“是杨楼村的嘲锁！”袁会计生气了，他脱下一只鞋子，飞快追上去，身后有几个小伙子也跑过来助阵。“逮住他，好好揍他一顿！”他们愤怒地喊。
嘲锁眼看他们快要追到，回身飞也似的跑开了。袁会计住了脚，见那几个小伙子还要去追，赶忙喊停：“回去看大鼓书吧！吓唬吓唬就算了，没必要去引逗一个嘲巴！”
老光棍吉林的天井里种了一棵石榴树。这年雨水足，石榴坐果多。果实红着脸膛，压弯了枝头。刚进七月，吉林就发现少了一颗最大的石榴。起初没在意，从这以后，石榴少得很明显了，树下还时常散落着残破的树叶及啃成半块的生石榴。吉林气火了：“石榴明明还没熟就偷摘，这不是糟蹋吗？”他关上篱笆门，假装上坡干活，偷偷躲在屋里瞧。
不大功夫，篱笆外有了响动。吉林从破了的窗户纸望出去，只见嘲锁轻巧地跳过低矮的篱笆，径直朝石榴树走去。
“嘲锁！你这个小祸害！”吉林大喊着，推开门追出去，抓起地上一块瓦片朝他丢过去。
“哎呦！”一声，嘲锁捂着光头，鲜血从他的手指缝里流了下来。他却没有停步，像一只被跺了尾巴的猴子，飞快地越过篱笆，一阵风似的逃走了。
这年快过中秋的时候，村里的人正忙着收秋，吃午饭的当口，忽然听到李寡妇在嘲锁家门口叫骂：“嘲锁！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杂种！你欺负一个寡妇婆娘上天理啊！”她跳起来，两手拍得屁股咣咣响。
嘲锁爹与他俩哥哥跑了出来，李寡妇一把鼻滴一把泪地哭叫着：“杨大哥，你管管你们家那个杂种！他把我的芦花鸡给吃了，我就指着它下蛋呢！”嘲锁爹闻听气呼呼地回屋把嘲锁揪了出来：“你说，你有没有吃你婶子家的芦花鸡？”
“我没吃！”嘲锁的回答很坚决。“你没吃？你这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犟孙！”李寡妇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家屋后边树林里的鸡毛是不是你埋的？我家石头去树林里找鸡，看见你用脚在那里踢鸡毛呢。”
“我去树林里捡树枝，看见那堆土里露着鸡毛，是踢着玩呢！”嘲锁咕哝着。
“他婶子，你不是也没逮着锁儿吃你家的鸡吗？这捉贼还得捉赃呢。”嘲锁爹分辩道。
“不是他，又会是谁？全村除了他偷鸡摸狗，谁还会做这种缺德事？今天你不赔我十块钱，我就不走了！哎呀，我的芦花鸡啊！”李寡妇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泼来，双脚乱蹬，踢蹬得周围尘土飞扬。她居然不嫌迷眼，兀自哭骂着。
嘲锁爹见状，很不情愿地从屋里拿出来十块钱交给了李寡妇。然后一把揪住嘲锁的耳朵，边骂着“你这个惹事精”，边脱下鞋来朝着他没头没脸地打起来。
来年麦子抽穗的时候，李寡妇家的麦田里一连两垄麦子被人砍去了麦穗。开着野牵牛的麦田里，传来她撕心裂腑的哭喊：“是哪个缺德的，光欺负俺孤儿寡母啊！”
门儿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嘲锁爹已经给他盖上了三间石头盘根的房子，可是找媒人说了好几门亲都没说成。这天，媒人走后，门儿忍不住朝着嘲锁吼起来：“知道我为啥说不上媳妇吗？还不是因为有你这个嘲兄弟。你嘲吗？你就是邪！咱娘让你妨死了，你又妨我打光棍。你就是个祸害！”
嘲锁被骂得愣愣的，一句话没说。漆黑的深夜里，他独坐在天井里，勾着头，把脸埋在环抱的胳膊里，像头无助的困兽一样低低的哀嚎，那声音听起来喑哑、压抑而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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